我枪毙过一个人,看着他趴在土坑里,鲜血咕嘟嘟往外冒,脑浆子
溅到坑沿上,我三天没吃一口饭,恶心得要命。好几天没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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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一闭眼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故事里的神啊鬼啊就一起跑到眼前来
……说实在的,枪毙人比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还难。战场上消灭敌
人是很自然的事,你不射击他他就要打死你!可这枪毙人,死刑犯
是绑起来的,死刑犯的头离着枪口半尺远,连汗毛孔都看得清楚,
脖子里还淌着油光光的汗水。有的死刑犯还没进刑场就屙裤了,
我们把他的裤腿用绳子扎起来,臭气还熏得人恶心。执行一次枪
毙任务就跟自己判一次刑那样难受。有的战士平时表现很好,执
行任务很坚决,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枪毙人,下命令不行,上纲上
线不行,给处分也不行。我们换防到看守所,听人说换防前一连的
一个副班长,连长叫他执行枪毙任务,他死也不于。领导批评他阶
级觉悟不高,他就闹情绪了,觉得组织不信任他了,这下子完了,没
前途了。有一天在宿舍擦枪,他把枪口顶在下巴壳上,脚趾头套在
枪机上,叭叭叭,一梭子子弹从头顶贯穿而过,把天花板穿了几个
窟窿,血淌了一地。换防后陈平安睡他的铺,别人不敢睡。
一年的时间,陈平安执行了四次枪毙任务。他自己主动要求
执行任务,干得很漂亮。
第一次枪毙个老头,强奸犯。没错,是强奸犯。张克一对这个
老头记得很清楚。他说那老头是他们排换防到看守所以后枪毙的
第一个犯人。他说在枪毙前十天——老头的死刑还没判——他们
检查过一次牢房的安全工作,看犯人们藏没藏刀子绳子之类的东
西。那天连长也和他们一起检查牢房。连长不常和犯人接触,进
了牢房之后问了一声什么犯。那老东西没吭声,陈平安严厉地说
了一句:
听见了吗,连长问你什么犯?
那老东西不直接回答,说:
不能说,班长,这事不能说。
说!什么犯!陈平安扬手打了个嘴巴子。
报告班长,强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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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个不停
强奸谁啦?
报告班长,强奸我姑娘啦。
老牲口!
陈平安狠狠骂了一句,还啐他一脸唾沫。
枪毙这个老东西,陈平安没经验,毙的时候就像打靶一样平端
着枪,心情也有点紧张,手有点抖,子弹从老家伙垂得很低的后脑
勺上划过去划了一道沟,没死。他又补了一枪。
枪毙第二个他就有经验了,也不紧张了。第二个犯人是个牧
主,额济纳旗公安局送来的。他在逃往蒙古的路上杀死了一个牧
民抢人家的钱,被边防部队抓回来的。枪毙这个牧主,陈平安把手
反扣着,掌心向下捏着枪,就像拿根打狗棍一样,枪筒杆杵在牧主
后脑勺上。他的手一点儿也不抖,右手一扣扳机,叭,犯人就栽坑
里去啦。
第三个犯人是妇女,因奸杀夫。
第四个也是杀人犯,是个工人。被捕前是县汽车运输公司的
修理工,城关镇人。二十八岁,还是个小伙子。小伙子有个女人。
女人生个孩子三岁了,作风不好,和人私通。女人和人私通,小伙
子脸上无光,小伙子劝过几次,也打过,叫女人改邪归正,好好过日
子。女人毛病不改,还是私通,他又打了一顿,女人就跑回娘家不
回来。小伙子气极了,拿一包炸药去了岳母家。炸药用手巾包着
放在桌子上,岳母问那是什么,他说是给孩子买的奶粉。说着话他
把炉钩插进炉子烧上,烧红了举着炉钩和炸药把女人逼到炕沿上,
问她还搞破鞋不。女人说搞,就搞。小伙子说,你再说搞,你再说
搞我就把你炸死。女人嘴硬,说你炸你炸,你把我炸死你也活不成
了。小伙子真把导火索点着了。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往外跑,小伙
子拉住不放。岳母在门口哄孩子玩,听见叫声抱着孩子跑进来,拉
他。拉来拉去炸药包响了,结果孩子死了,岳母死了,小伙子还活
着,两条腿炸断了,肚子也炸烂了。女人跑到门口去,什么事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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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有。
小伙子押在看守所四个月,治腿,治肚子,治好就枪毙。枪毙
的头天晚上,连长来到看守所,叫上陈平安和我一块去牢房看小伙
子情绪怎么样,以决定执刑时的注意事项。进去的时候看见管教
人员正给小伙子端饭,除了两碗菜还有半碗酒——就是在文革时
期,我们的监狱还遵循了古老的传统,叫犯人f临死前吃一顿饱饭,
硬做饱死鬼,不当饿死鬼——可那小伙子泪水涟涟坐着,滴水不
进。陈平安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
班长,是你枪毙我吗?
当然陈平安不告诉他是自己执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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