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吗,怕他知道。于是,我就大大方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和她
说话。我说:“说说你的情况吧。我看他这个人挺不错的。对你挺
好的。”
我发现,一听这话,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眼睛也变得暗淡
了。也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她毕竟不年轻了。她的脸虽然
还是那么白净,但时间和岁月在前额、眼角上刻下了皱纹,嘴角上
也有。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那眼皮上也显出细细的褶纹。她的
眼睛也不如从前亮了,原先黄黄的,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暗淡
了。脸色不光是白,还有点青,有点黄;脸上的玛瑙红消去很多了,
只有嘴唇还显出比较深的玫瑰色。嘴唇是干燥的。脖子、裸露的
手臂也不如从前透明和有光泽。肩膀不如过去那样圆了;身材不
是苗条,是显出了削瘦和单薄。她说话的嗓门也略带沙哑……她
告诉我:她爱人还是个不错的人,对她很体贴,家里的活都是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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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一起干,她爱人干的还要多些:他们感情也不错,爱人很爱她,没有
过大的口角,小有争执,爱人总是让着她。不过她又说:“我总是也
没有过像河西那时候的热情,没有过,今后也好像不会再有了
……’'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好。我们沉默好
久,她才说:“说说你的事吧,为什么还没……结婚?”
“没找。”我说。
“没合适的吗?”
“……,'
“大学里那么多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你一个都看不上?”
“……'’
“说呀,对我还保密?”
“不……是,都……不是……”
“那是……?”
“你说过的……早结婚……不好,画画,当画家……前途……
要紧。”我的舌头干巴巴的。
“就这?”
“……”我点头。
她好久没有说话,后来长长叹息了一声:“你呀……”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是画家啦!”
“不。不不……”
我脸红了,我算什么画家呀,可是她继续说下去:
“别骗我啦,我早就知道啦。那一年你的画《西北的荒漠》得奖
了,我看见了,报纸上登啦。去年,你也得奖了,叫什么来的?《疏
勒河上的胡杨林》。还有人写文章夸奖你,说你是画坛新人。”
“差得远,差得远……你说过的,要当名画家,风景画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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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不远,不远啦。《黑戈壁》我看了,就像风景画大师们画的。
你的画,看的人真多,还有人照相。我真是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
我看出来啦,你画的就是那一块戈壁,咱们连队北边的那片。一看
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哭。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啦?我想起十
几年前的事啦!那片黑黑的戈壁滩,我看着,就觉得心疼。真疼,
疼得我都有点儿站不住了。还想起了胡杨树,还有风,雪,沙子。
一刮风,沙子就从窗里洒进来……那条自然沟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的心使劲跳起
来。
“还记得那股水吗?”
“记得。”
“那沟里的草地呢?”
“记得。”
她说的自然沟是指那片黑戈壁和草原相接处一条自然形成的
长长的深沟,那是千百年前暴雨成灾的日子里,戈壁滩上汇聚的洪
水冲成的。也真是怪得很,沟外面干旱得只生长一些臭蒿子,芦
草,看着很是干枯荒凉:可是沟里,一到春天就长出密密的细细的
一沟青草来,夏季膝盖那么高,软软的,不扎人。原因是沟里渗出
一股指头粗细的泉水,终年不断,是甜水。冬季里这股水流出去很
长一截才结冰。夏季我们在戈壁滩画画,热了渴了就跑到那里去,
泡泡脚,洗洗脸,或者在缓缓的长满了青草的沟坡上躺着,望着深
蓝的天空,又凉快又美。
“我真想再去看看。你呢?”她说。
“去年就去过啦。”我告诉她,我去年去的那儿,回来才画的《黑
戈壁》。
“你真去啦?”
“啊。”
“那股水还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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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淌。”
“还那么大?”
“还那么大。”
“草还那么绿?”
“还那么绿。”
“那么软?”
“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她不再说话了,猛地我发现她的眼睛涌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
西。我问:
“你怎么啦?”
“想,想。我看见你的《黑戈壁》就想起了自然沟。这些年,我
总想起自然沟,那水,那草,还有……你……”
“你想啦?”
“嗯,想啦。想着再去看看……那儿,想着要是你也能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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