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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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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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

  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

  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

  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

  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

  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

  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

  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

  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

  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

  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

  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

  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

  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

  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

  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

  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

  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

  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

  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

  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

  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

  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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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女人

  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

  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

  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

  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

  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

  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

  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

  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

  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 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

  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识

  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

  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

  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

  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

  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

  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

  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

  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

  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

  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

  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

  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

  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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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

  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

  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连一件时髦点的衣裳都没穿过——可是

  跑了几家服装店,也没买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时髦的太时髦,不时

  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继续逛商店,看见一家商店门口的牌匾上镏金大字写着: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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