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
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
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
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
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
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
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
东西_『。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
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
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
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
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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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十公分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Ⅱ丁
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
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
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
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
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螳
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
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
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窝里,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响,
扭头看时洞口的挡风毯子掀起了一个角。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
来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沟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会传
递消息,明水农场有死人吃,远远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农场来
了。天还不黑,狼群就出动了,围着山水沟转来转去的。它们专门
吃死后刚刚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尸体,有时还向活人进攻,一只
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锃亮的。狼的胆子真是大,它们像是知道这
山水沟里的人没力量和它们作斗争了,竟然敢顺着山水沟跑过来
跑过去,见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里一只狼用嘴挑起我的窑洞
的门帘把头探了进来。由于窑洞里烧着一小堆牛粪放着红光,我
又拿起斧子挥舞,才把狼吓跑了。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惊
了一下,心想这狼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沟里
跑,就敢进窑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这时一个
人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小高,小高,你在这里住吗?我听不出是
谁的声音,把门帘拨开往外看,原来是牛天德。他挣扎着找到我住
的窑洞来了,在门口坐下就再也爬不进来了,张着大嘴喘息。我赶
紧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进窑洞来暖和暖和。他不进来,他说看见
我就行了。他说他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住在山水沟南头的一间
临时病房里——就是一间大地窝子。他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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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付我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个针线
包,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兰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
况讲给我女人听。你拿着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
姑娘,他们能认出这把刷子和针线包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
离开家的时候,女人叫我带上这个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
这个针线包放进书包里面,说是衣裳破了好补。她们见了刷子和
针线包,就会相信你讲的都是实话。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针线包,我再也没说什么安慰呀宽
心呀的话,我答应如果我活着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针线包给他家
送去。牛天德的身体情况,以我看再活不过三天了。我从夹边沟
到明水,已经看到许多人死去了。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
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
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
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
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
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
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
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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