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四川等省来的农民,盲流,他们想到新疆去谋生,但在张掖被赶
下了火车。我看见院墙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对两名站在我身旁的
四川姑娘说:你们怎么不跑?一个姑娘说,天亮了管饭,等吃完饭
再说。我说我现在就要跑,请你们帮帮忙。我用双手扒住墙头,两
个姑娘从下边推我,我翻过墙头跑了,跑到候车室去。
候车室里偶尔有警察走动,但我很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装
成候车的样子。我自信自己的穿着举止不像个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还真带出去了几个人,却没来盘问我。我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太阳出来了,外边开始暖和一点了,我走出候车室。经过一
夜的折腾,我的肚子饿得扁扁的,又饥又乏,我得想办法搞点吃的。
离车站很近就是通往张掖县的马路,有几家饭馆,还有烧饼铺,门
口的玻璃柜里码着很多烧饼,但是我没有钱也没有粮票买烧饼。
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手里提的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着
我心爱的两本书。我从兰州到夹边沟带着它们,从夹边沟迁移明
水还保存着它们。在明水很多人把书撕掉烧火取暖了,我没舍得
烧。我从草滩上捡牛粪取暖。可现在我决定卖掉它们。我需要食
品:我已经饿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了,如果不补充点营养,我就要
倒在街头了。
我把两本书从布兜里拿出来,双手托着沿街走动,寻找买主。
我寻找在我看来是念过书的人。我认为,那些不识字的人引车卖
浆者流是不会买我的书的。当然,卖给搞医的人最好,但我无法辨
认出这种人来。遇到像是识字的人,我就走过去问,我这里有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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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好书,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书一眼。
有的人站住了,看一眼书,或者接过去翻一下又合上,递给我:没
用,我不是搞医的。
一上午我也没有卖出书去。到了下午,我几乎都绝望了:我已
经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蹒跚,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觉得麻烦了,我
非得倒毙在张掖火车站的街口上不可了。我想,与其倒在街上,还
不如到候车室坐着去。在候车室倒毙,铁路工作人员可能还要管
一管,说不定在我气息奄奄之际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
所去。这时候我突然就改变了昨夜的想法,进收容所就进收容所,
总是要给口饭吃的,饿不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两
个四川姑娘说的话:吃完饭再说。——她们比我有主意呀!
我走近火车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马路了,这时我发现两个蓄着
长胡子的老人在一间房门口晒太阳。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位有文
化的老人。他们的穿着和脸色气度表现出他们不是引车卖浆者
流。我想再试一次我的运气,便走近他们,以谦恭的口气说,老爷
爷,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们买下好不好?两位老人看了看我,接
过书去了。他们两人交换着翻了翻书,不说书好书坏,问我,你是
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是陕北人,家庭是中医世家;由于家乡
遭了灾,想到新疆去谋生,到张掖没盘缠了,不得不把这两本书卖
了。其中一位老人说,陕西也遭灾了吗?另一位老人站起来说,娃
娃,你把这两本书留下,我给你买两个烧饼。在火车站的附近转悠
了一天,我已经了解到饥饿在张掖地区的惨烈,——街头上卧着饿
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张掖地区同样的金贵,所以我二话没说
就同意了。那两本书一本是《针灸大全》,一本是《针灸学》,要是放
到现在,就是秤斤卖也能买三四个烧饼。
老人在一家国营饭馆里买了两块半斤的烧饼,还给我要了一
碗开水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稀哩呼噜就把两块烧饼吃了,开水
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开水也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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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二碗开水和两块烧饼下肚,我的身体立即就发热了,觉得又有
了力气。我又回到候车室,开始想办法上火车。
可是一下午一整夜我也没上了火车。现在回忆起来,兰州往
西的这一段铁路上当时总共就跑着两三趟列车,一趟快车,一趟慢
车……可能还有开往上海来的一趟快车吧……我也记不清了,反
正车不多。每一列往东的列车进站,我都跑到站台上去,但是上不
了车。车一进站,列车员就站在门口查票,没票的人不叫上车。我
亲眼看见没票又想上车的几个背着包袱的河南农民叫站台上的铁
路警察带走了。我就没敢靠前。
第二天白天我也没能上了火车。
好在这个白天我从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拾到一张废票,等到半
夜里我曾乘坐过的那趟列车进站又要开动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废
票跑到车门口去,口里喊着不要关门不要关门,朝着列车员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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