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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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场部出来往沙漠里走,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叫他去打

  柴。他气得要命。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从怀里拿出死兔子

  叫他看,他就不再说我了,还笑了,还嗔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跟

  他说,这种事能说吗?叫人知道了汇报给领导,我就是不“升级”也

  得叫人捆一绳子呀!

  那天呀,到了北边的沙漠,我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打柴的人,

  我从怀里——我穿着一件黄大衣,腰里系了一根麻绳,怀里能装很

  多东西——拽出兔子来,挖了些柴烧着吃。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

  只吃得那个美那个香呀!

  吃完兔子肉,我们把毛皮和肠肚挖个坑埋掉了。——小心不

  叫别人发现呀。

  昨天我说了,到了1960年的夏收,木工组没啥活干了,木工组

  就差不多解散了,——四五个人编到农业队去了——剩下两三个

  木工了。我的师傅骆宏远也分到农业队去了,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但是后来迁场,夹边沟的劳教人员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建农

  场,到达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见到了他。

  来到明水的第一天,我露宿在荒滩上,因为先我们到达的人没

  有挖好足够的地窝子和窑洞。翌日清晨,喝了一碗糊糊,我就在伙

  房附近——当时的伙房建在山水沟外的台地上——在山水沟土坎

  上挖窑洞。领导准许我独自住一个窑洞,因为领导叫我带过来了

  一部分木匠工具,叫我保管好,以备干点零碎的木匠活。我挖窑洞

  的地方离场领导的办公室——是建在台地上的几间平房——很

  近,便于领导叫我。记得是挖窑洞的那天下午,师傅突然找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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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了,他当时的样子糟糕透了,胡子一寸多长,头发像一把乱草,瘦得

  一把骨头,面色如土。他的衣裳破成了布条条,腿上从大腿往下,

  用麻绳缠着几块破布和油纸。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成这个样

  子了?在木工组的时候,他还经常刮胡子的,衣裳补缀得也比较整

  齐,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

  的行李丢了。问他怎么丢了,他说是坐闷罐火车来明水的路上,火

  车在一片很荒凉的远处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停了一下,人们都喊明

  水到了,下车下车。有些人就把行李从车上推了下去。他也把行

  李推了下去。可是人还没下车,火车又开动了,加速了,往东走。

  到了明水,农场派马车去拉行李,他的行李和另外几个人的行李找

  不到了。

  他说话的神情沮丧极了。我当时还给他宽心:丢了就丢了吧,

  发愁有啥用。你就和我住一起,我们用一套被褥,凑合吧。

  我跟你说过我的窑洞很小,就一公尺略高一些一公尺二宽,一

  个直筒子,两公尺多深。这是开始的几天,我和师傅挤在一个被窝

  里睡。过了几天,我从其他窑洞里偷来了一床被子两条褥子,是死

  掉的人的财物,给他铺给他盖。这时我就在窑洞里边往右手方向

  挖了个偏洞,叫他睡在里边,我睡在外边。他岁数大,体质弱,睡在

  外头受不了,风大。

  就这样睡了十几天,冷得实在招架不住,我就到草滩上去拾牛

  粪,在我的脚底下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上一小堆火。这样还行,能抵

  挡一下初冬的寒冷。可是后来他病了,肝腹水。在夹边沟木工组

  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住过一次农场的卫生所。这次腹

  水比上次严重,他的腹部胀得圆鼓鼓的,腰粗得像个大胖子。加上

  全身浮肿,他竟然肥大得连衣裳都穿不上了。我把卫生所的邓大

  夫叫来看了看,叫他立即住院。卫生所的病房是离我的窑洞不远

  的一个大地窝子;我抱着被褥把他送到那间地窝子去,在几十个病

  号中间挤出一条条地方铺好被褥,他就躺下了。过了几天我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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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

  看他,腹水似乎得到了抑制,腹部瘪了一点,但浮肿照旧,身体更虚

  弱了。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声音软软的,

  断断续续。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牛天德来我的窑洞托付后事之后,我准备

  逃跑了,——那时候我的腿已经浮肿了,脸也浮肿了,我的身体觉

  到了明显的虚弱,心想必须跑了,再要是拖上几天,想跑也跑不动

  了——又去卫生所一次,看望师傅骆宏远。

  我原想看看他就离开病房的,是去和他告别一下,因为我知道

  他将必死无疑,看看他有什么“后事”要嘱咐我。可是到了病房,和

  他说了几句话,一种临别的伤感之情揪住了我:我在他的身旁坐了

  许久。当时我心里很是难过,我要走了,而他,我的师傅,一个有学

  问的好木匠将要在这荒凉的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作古,他的尸体

  将扔在荒滩上。这种伤感之情愈来愈浓,斤来我禁不住地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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