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结束了,种过小麦的土地也都翻了一遍,晒地。以河西走
廊的气候条件来讲,夹边沟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可是,这年八月
底酒泉地区气象站发出的预报说,今年的秋季雨水将比往年多。
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夹边沟的领导们便突发奇想,要再种一茬秋田
——小糜子——增加收获。于是紧急从外地运进了生长期六十天
就能成熟的小糜子,全场紧急动员起来播种。
种糜子的第一天,吃早饭之前,大车组的几辆马车就提前把一
麻袋一麻袋的种子拉到北滩上去了。——新添墩作业站的耕地和
新开垦的处女地都在北边的草滩上。开过了饭,右派们便端着洗
脸盆提着铁锨浩浩荡荡地开到田野上去。端脸盆的人撒糜子,拿
铁锨的人把晒干了的土块打碎就行了。
播种也就进行了两个多钟头,这时候场长刘振宇和教导员申
有义骑着马到新添墩来了。我是医生,虽说在医务室当个临时的
负责人,但还是右派,是没有资格参加干部们的会议的,所以那天
刘振宇把几个干部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研究了什么,是没法知道
的。我只是知道那天刘振宇召集干部们开会,做出决定那天不播
种了,把北滩上播种的干部和劳教人员叫回来,要开个全体劳教人
员的大会。正好何希金因为当统计没下地,站长就叫他去北滩通
知播种的人们回来开会。
新添墩作业站有七八百名劳教分子,除去一个副业队和其他
的勤杂人员,那天下地劳动的大概也有五六百人,散布在北滩几千
亩的土地上,要把这些人都叫回来需要跑很多路。叫人就叫人吧,
可是他犯了个错误:由于是播种,每个分队和每个组的地头上都堆
着几麻袋种子。他跑到每块地头叫人,都抓两把糜子吃。结果,人
叫回来了,他吃糜子也吃多了。回来后口渴,又舀着喝了两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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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水就把胃里的糜子泡胀了,胃疼得厉害。胃疼了你就赶快来医务
室呀,把情况说明我们采取个办法给你处理一下呀,可是他没来医
务室,跑到操场上开大会去了。
开会的时候他的胃就胀得受不了啦,他又不敢说,硬是坚持
着,在地上坐着。等到开完了大会,他就站不起来了,胃胀得痛呀。
硬站起来往医务室走,走几步就蹲下,忍一会儿疼,站起来再走几
步,再抱着肚子蹲下。他来到医务室的时候,胃疼得他已经站不住
了,也坐不下。他一进门,就靠墙根蹲下,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他的
眼睛里眼泪哗哗的。
我问明了情况,知道问题严重,立即就采取措施,把一块胰子
叫人搓碎了,泡成胰子水叫他喝下去,想刺激他的胃,叫他恶心,叫
他呕吐出来。但是我失败了。,糜子吃得太多了,把胃撑大了,他的
胃已经失去了收缩的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惟一可采取的办法就
是手术了,切开他的胃,洗胃,可是新添墩根本就不具备这条件:没
有手术室,连把手术刀都没有,消毒用具呀,缝合线呀也都没有。
当然,场部医务所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应该送他去酒泉劳改医院。
于是我立即给场部医务所的陈天堂挂电话,要求把何希金送到医
务所去。可是陈天堂问清了什么病和发病的原因之后说了一句:
不要送来。我听了有点着急,说,你不叫送去,我这里又没办法处
理,人死了怎么办?他说,你那里不能处理,我这里就能处理吗?
我说,我知道你那里也不能处理,可是你有权力往外送呀,送到劳
改医院去手术呀。他说话的口气变了,变得很严厉:谁给你的权
利?你还指挥起我来啦——往外送!要你来指示我?听他说话的
口气,我立即就哑口无言了。他是所长,我是囚犯,在他的领导下
工作,我怎么敢对他表示不敬呢!但是放下电话后我还是不甘心,
一种人道主义的责任感逼迫着我:不送出去手术,何希金就没命
了,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鼓足勇气找申有义去了,我说申教导
员,有个病号的胃就要穿孔了,要没命了,你叫人派个车送到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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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局医院去吧。申有义说,这事你跟陈天堂去说就行了,找我干什
么?我说我请示了陈所长,陈所长不叫送。申有义说,陈所长不叫
送吗?啥病,这个人到底啥病?我本想打个马虎眼把病人送出去
就行了,但他仔细地问起病情来了。我不敢编瞎话,把实情讲了。
申有义听完立即就改变了态度:是偷着吃下糜子的吗?不要管,就
按陈天堂的话办。我说不行呀,申教导员,要是不送出去手术,这
个人必死无疑,啥办法都没有呀。申有义一直是给我面子的,但这
时他面孔一板严厉地说,叫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了,说这么多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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