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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1960年的春天开始,经过两年劳累和饥饿折磨的右派们开始了不
可遏止的死亡,什么药对他都已经无济于事。像贺秉灵这样得了
急症的人是必死无疑的。但我可怜他,仍然想尽点人道主义,便打
电话给陈天堂,要求把他送到场部去住院。陈天堂在电话里问什
么病,我说可能是中毒性痢疾,很重,一定要住院。他说送来吧。
那天贺秉灵去场部,是新添墩医务室的中医大夫武威县人杨
万仓去送的,马车拉去的。马车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
是我和杨万仓把他从宿舍里抬出来放上马车的。考虑到他这一去
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把他的行李和箱子都装上车去了,心想叫场
部医务所去料理他的后事把。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他去住院
了,这些东西放在新添墩被人偷掉。1960年的劳教农场,人们的
思想境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偷盗成风。
马车拉着贺秉灵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马车和杨万仓还
没回来,陈天堂就打过电话来了。他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怎么把一
个死人送来了?我当时愣了一下,诧异地说,没有呀,贺秉灵活着
呀,上车的时候还能说话呀。他在电话里呵斥我:胡说,明明是个
死人嘛!人死了没有我还看不出来吗!
听他在电话中如此严厉地训斥我,我不敢再辩解了。我想这
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路途上的颠簸迅速地加重了病情,造成了死
亡?于是我支吾着回答:人从这里走的时候还能说话来的,可能是
路上突然……突然死亡了吧。他便又说,送的是病危病号,为什么
不带急救药?他严厉的口气真是把我镇住了,我真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便只好检讨:哎呀,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怪我,怪
我,我没想到病情发展会那么快。听我做检讨他才改变了口气说,
以后要注意呀,注意再不要出这样的事情。我唯唯诺诺回答,我注
意,我以后注意……
放下电话,我的身上出了一层汗。我是个右派,由于我的疏忽
致使病人死在路上,这种事领导不问便罢,一旦要问,要追究,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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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是负不起责任呀!
我的心忐忑不安。我等着杨万仓一回来,就立即去问他贺秉
灵为什么那么快就死了?可杨万仓告诉我:我们的马车还没进场
部,刚走到炼钢厂那儿,陈所长就迎上来了。他在路口上等着我们
哩。他看了看病人,就骂开了:你们怎么把个死人送来了!我说怎
么是死人呀,明明还有气嘛,还呻唤着哩。可他不叫我说话,一顿
臭骂,叫把马车赶进炼钢厂。病人直哼哼,不断地摇头,不愿意下
车,但他硬是叫人把病人抬进大房子里,把我们打发回来了。
我和杨万仓在一起议论了很长时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是
不是陈所长觉得那人反正是活不了啦,干脆就放在炼钢厂去等死
吧。
夹边沟农场在五八年大跃进的年代里曾在场部西北角,从新
添墩进场部的路旁建过两座高炉,炼钢,还盖了两间大房子。到了
五九年的冬季,那儿就改为医务所的太平问了。死了人先抬到那
儿放着,然后由场部安排人去掩埋。
但是,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翳,叫人迷惑不
解:怎么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送进太平间呢!
这个谜后来我自己一步一步解开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1960年的9月,也就是贺秉灵死去两个
多月,夹边沟农场开始迁场了:劳教人员凡是能走路的都调到高台
县开辟明水农场去了,包括新添墩的人。夹边沟场部和新添墩作
业站只留下二三百病号和老弱病残。这时候场领导做出决定,干
脆放弃新添墩,把老弱病残都转移到场部来。我就又到了场部医
务所当医生,和陈天堂在一间办公室给病号看病。
在场部我又遇到一件怪事。我有个亲戚叫鲁昌林,解放初是
省教育厅的办公室主任,是个文化名人。后来省博物馆建成,就把
他调到博物馆当馆长去了。反右的时候,上级的指示是博物馆要
他完成四个右派的任务,可他只揪出来了三个。上级就一而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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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而三地催他还要搞出一个来。有一次把他催急了,他就跟上级说,
我这里再也抓不出右派来了,你们看着办吧,实在凑不够数字就把
我算上一个把。好,抵触反右运动,反动言论!就给他也戴上了右
派帽子,送夹边沟劳动教养。鲁昌林岁数大,身体弱,六零年九月
没有去明水农场,这时就住在场部的病房里。——这是夹边沟农
场最艰苦的几个月,农业大队的宿舍有一半改成了病房。有一天
他听说我有时候去酒泉医药公司给医务所买药,就拿出存折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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