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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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鹤呜抬起头看我,说,哦,是赵大夫呀,你来了?

  他招呼完了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又垂下头编席,我就又问

  了一声:喂,问你了,为啥不编筐了,编起席子来了?

  他二番扬起脸看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赵大夫,你做啥就做去,

  问这做什么?

  我越是奇怪:哎,还怪得很,就不能问吗?

  他还是不回答。倒是旁边一位老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

  要对别人讲呀!我们编的是棺材。

  我怔了一下。那老人仰视着我,说,今年夹边沟已经死去五六

  十个人了。开头的十几个人是板子做的棺材。后来没木头做棺材

  了,队长就叫我们编芨芨草席。一张席卷一个人。这事你这个当

  大夫的不知道吗?

  我怔了一会儿,回他: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边的病人都是送

  到场部来,死了不接回去。我怎么知道是用席子卷的!

  王鹤鸣胆怯地说,今天你知道了,可不要说出去呀。梁队长不

  叫我们说。

  我看着他谨慎小心的神情很好笑,便说,我偏要说出去!

  他害怕地说,不能说,不能说,可不能说呀……你要是说出去,

  梁队长可就要找我们的麻烦了。

  我说,好吧,不说,不说,你放心吧,我不说出去。看把你吓的!

  他窘窘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体很虚弱了,脸色黄黄的。我心

  里突然涌出这么个念头:这个老人,他在给别人编织着棺材,但他

  能活多久呢?据我知道的,过去了的一年多,死去的大都是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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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的回忆

  他们的身体太弱了,偶染风寒便撒手人寰。他们衰老的身体抵抗

  疾病的力量不足了。

  出于怜悯之心,我问了一句:王老汉,你家里来信没有?老家

  的情况怎么样?

  他说,来信了,家里情况还好。

  我问,说啥了?你没跟家里要些吃的吗?叫他们寄些饼干、炒

  面啥的嘛。

  他说,寄了,寄来了二斤炒面,还说以后每个月寄两次,一次寄

  二斤。我父亲还说……我说,什么什么?父亲?你父亲还活着?

  他的脸勃然变色:什么话,说的什么话!怎么盼人死呢!

  我忙赔不是: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不能怪我呀,你也没说过

  你父亲还活着呀。

  他说,我又何曾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已经作古?

  我说,没有没有,你没说过。就因为你从没提起过老人,我才

  当是没有了呢。你父亲多少岁了?

  他:九十岁了。

  我:九十岁了!

  他:啊,九十岁。

  我真不能想象,人活到九十岁是个啥样子。我又问,你父亲哪

  一年考上进士的?

  清朝末年。 .

  听到我和王鹤鸣的对话,有个右派叫了起来:啊呀,老王,你父

  亲是进士呀,你可是没说过呀。

  王鹤鸣说,那有什么可说的!

  但人们说,那是你们家的光荣呀。

  王鹤鸣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叫管教人员听见又批判我,说我

  宣扬封建主义,坚持反动立场。

  但有人还问,你父亲做过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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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王鹤呜说,不说了,叫你们不说了!

  我看他作色,便转移话题:王老汉,你父亲来信说啥了?

  王鹤鸣扬脸对我说,他信上说,受点苦没啥,天降大任于斯人

  也,必先苦其心志,乏其体肤……

  我哈哈大笑: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编棺材了——要进

  棺材了,哈哈哈……

  右派们也都嘿嘿笑了。

  1960年10月,我又回到场部医务所了,就又经常见到王鹤呜

  了。他因为年纪大身体弱没去明水农场,住在农业队迁走后改为

  病房的房子里。

  王鹤鸣的身体彻底垮了。他的眼睛凹陷成了两个黑窟窿,身

  体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见他我很心酸:这个

  瘦骨嶙峋的老人能熬出去吗?我是尊重他的,尊重他显赫的家族,

  也尊重他的名气,我就想办法帮助这个老人。经常给他推两针葡

  萄糖,或者给他几粒康复丸——一种用麦麸皮、枣泥和豆面团成的

  丸子,小核桃那么大。

  我的情况比其他右派都好。自从到了夹边沟,我没有下过大

  田,没有挖过排碱渠,逃避了重体力劳动,身体没有累垮。平时去

  伙房打饭,也能比别的右派多打半勺面糊糊。

  右派们生活中最可怕的经历要算是十月到十二月了。十月,

  口粮突然减少到十五斤,死亡立即就加剧了,每天早晨要从病房里

  抬出去几具尸体,多的时候十几具。

  但是王鹤鸣坚持住了,有两次去病房,我竟然看见他在帮助其

  他病号打饭打水,端屎端尿。

  对于这种特殊的精力旺盛的现象我感到惊奇,我说过他:你近

  来身体好些了。

  ……王鹤鸣终于活到了这一天——1960年12月31日。这

  天傍晚,来到夹边沟农场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日开始遣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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