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呜抬起头看我,说,哦,是赵大夫呀,你来了?
他招呼完了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又垂下头编席,我就又问
了一声:喂,问你了,为啥不编筐了,编起席子来了?
他二番扬起脸看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赵大夫,你做啥就做去,
问这做什么?
我越是奇怪:哎,还怪得很,就不能问吗?
他还是不回答。倒是旁边一位老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
要对别人讲呀!我们编的是棺材。
我怔了一下。那老人仰视着我,说,今年夹边沟已经死去五六
十个人了。开头的十几个人是板子做的棺材。后来没木头做棺材
了,队长就叫我们编芨芨草席。一张席卷一个人。这事你这个当
大夫的不知道吗?
我怔了一会儿,回他: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边的病人都是送
到场部来,死了不接回去。我怎么知道是用席子卷的!
王鹤鸣胆怯地说,今天你知道了,可不要说出去呀。梁队长不
叫我们说。
我看着他谨慎小心的神情很好笑,便说,我偏要说出去!
他害怕地说,不能说,不能说,可不能说呀……你要是说出去,
梁队长可就要找我们的麻烦了。
我说,好吧,不说,不说,你放心吧,我不说出去。看把你吓的!
他窘窘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体很虚弱了,脸色黄黄的。我心
里突然涌出这么个念头:这个老人,他在给别人编织着棺材,但他
能活多久呢?据我知道的,过去了的一年多,死去的大都是老人。
· 154·
医生的回忆
他们的身体太弱了,偶染风寒便撒手人寰。他们衰老的身体抵抗
疾病的力量不足了。
出于怜悯之心,我问了一句:王老汉,你家里来信没有?老家
的情况怎么样?
他说,来信了,家里情况还好。
我问,说啥了?你没跟家里要些吃的吗?叫他们寄些饼干、炒
面啥的嘛。
他说,寄了,寄来了二斤炒面,还说以后每个月寄两次,一次寄
二斤。我父亲还说……我说,什么什么?父亲?你父亲还活着?
他的脸勃然变色:什么话,说的什么话!怎么盼人死呢!
我忙赔不是: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不能怪我呀,你也没说过
你父亲还活着呀。
他说,我又何曾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已经作古?
我说,没有没有,你没说过。就因为你从没提起过老人,我才
当是没有了呢。你父亲多少岁了?
他:九十岁了。
我:九十岁了!
他:啊,九十岁。
我真不能想象,人活到九十岁是个啥样子。我又问,你父亲哪
一年考上进士的?
清朝末年。 .
听到我和王鹤鸣的对话,有个右派叫了起来:啊呀,老王,你父
亲是进士呀,你可是没说过呀。
王鹤鸣说,那有什么可说的!
但人们说,那是你们家的光荣呀。
王鹤鸣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叫管教人员听见又批判我,说我
宣扬封建主义,坚持反动立场。
但有人还问,你父亲做过啥官?
·155·
夹边沟记事
王鹤呜说,不说了,叫你们不说了!
我看他作色,便转移话题:王老汉,你父亲来信说啥了?
王鹤鸣扬脸对我说,他信上说,受点苦没啥,天降大任于斯人
也,必先苦其心志,乏其体肤……
我哈哈大笑: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编棺材了——要进
棺材了,哈哈哈……
右派们也都嘿嘿笑了。
1960年10月,我又回到场部医务所了,就又经常见到王鹤呜
了。他因为年纪大身体弱没去明水农场,住在农业队迁走后改为
病房的房子里。
王鹤鸣的身体彻底垮了。他的眼睛凹陷成了两个黑窟窿,身
体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见他我很心酸:这个
瘦骨嶙峋的老人能熬出去吗?我是尊重他的,尊重他显赫的家族,
也尊重他的名气,我就想办法帮助这个老人。经常给他推两针葡
萄糖,或者给他几粒康复丸——一种用麦麸皮、枣泥和豆面团成的
丸子,小核桃那么大。
我的情况比其他右派都好。自从到了夹边沟,我没有下过大
田,没有挖过排碱渠,逃避了重体力劳动,身体没有累垮。平时去
伙房打饭,也能比别的右派多打半勺面糊糊。
右派们生活中最可怕的经历要算是十月到十二月了。十月,
口粮突然减少到十五斤,死亡立即就加剧了,每天早晨要从病房里
抬出去几具尸体,多的时候十几具。
但是王鹤鸣坚持住了,有两次去病房,我竟然看见他在帮助其
他病号打饭打水,端屎端尿。
对于这种特殊的精力旺盛的现象我感到惊奇,我说过他:你近
来身体好些了。
……王鹤鸣终于活到了这一天——1960年12月31日。这
天傍晚,来到夹边沟农场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日开始遣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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