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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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我的话十分震怒,训斥我:怎么,你不叫我的女儿用吗啡?要

  把它留给劳教分子!我只好住嘴了。过了一个月,吗啡使用殆尽,

  他女儿的病越发严重了,只好送到劳改医院去治疗。

  夹边沟农场1967年撤销,我听人说他和女婿都调到下河清农

  场去了。女儿在下河清死于空洞性结核病。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新添墩的时候,有个天津青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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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淘记事

  敦煌县文化局的干部,右派。他的工作是演员,取了个敦煌的姑

  娘。他在新添墩劳动不到一年就病了,是肝炎。我把他送到场部

  医务所住院去了。住了半年医院又回来了。他的肝炎转化为肝硬

  化了,回来后也干不了活,我就叫他在宿舍休息,不下大田。后来

  他的病情严重了,我给陈天堂打电话要送过去住院,陈天堂不叫

  送。就是这个不叫送的天津青年有一次跟我说,陈所长什么时候

  来新添墩,你一定要叫他到我的房子来一趟。过了一段时问,他的

  病愈加严重了,已经垂危了,——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他又对我

  说,你打个电话给陈所长,叫他现在就来一趟,我要见他,有话跟他

  说。我说你口气还大得很!你想见陈所长陈所长就来吗?是打个

  电话就能叫来的吗?天津青年说,你打去,你打电话去,他肯定来。

  他不敢不来。听他话说得斩钉截铁的,我就去打电话了,结果陈天

  堂还真来了,骑个自行车来的。于是我把他领到那青年的房子去。

  那青年躺在炕上,陈天堂进屋后叫了那人的名字,说,我是陈天堂

  ……那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了,招手叫他过去。他过去了,爬上炕坐

  在那青年身旁。那青年就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摸着摸着,手摸

  到陈天堂的脸上了,然后就狠狠地抓了他的脸一把。他惊了一下,

  哎呦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那青年过了半小时就咽气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青年人为什么抓陈天堂一把。从那以后,不

  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去病号身旁了。

  C马大哥

  我再给你讲个文化名人的故事。

  夹边沟农场劳教的右派当中文化名人是不少的,像师大外语

  系的章仲子,那是国民党政府编译局的权威,大翻译家。中国几个

  著名的翻译家都是他的学生。改革开放以后名噪一时的美学家高

  尔泰,“六四”以后逃跑到国外去了,那时候就在新添墩劳教,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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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的回忆

  兰州十中的美术教师,南方人。

  我要讲的是天水市政协的王鹤鸣。这个人我印象太深。我在

  兰州上师范的时候,就知道他出生于诗书之家:曾祖父是道光年问

  的举人,曾任皋兰县儒学教谕、兰州府教授,咸丰四年截取知县,造

  封通仪大夫,官至三品;祖父初为禀生,咸丰年间举人……他的父

  祖更足惊人,清朝末年进士及第,任翰林院编修。到了他这一代,

  虽无什么功名,——清王朝已经消亡了嘛——却被父亲送到美国

  威廉斯大学学习土木水利工程专业。归国后又一再拒绝出仕,就

  在天水办私学……教育救国,名闻遐迩。

  由于家世渊源显赫,本人历史清白,所以解放后当了天水市政

  协的副主席。

  他是甘肃省著名的书法家。

  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家世的,就因为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班

  里有个他的老家的同学,多次给我讲过他的家族史;在夹边沟,有

  个天水政协的右派也对我讲过。我对他很敬重,他来看病时专门

  问过。

  后来我调到新添墩去了,但是他的情况我还是不断听到。

  从1959年元月开始,右派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三十斤,继而又

  减到二十四斤,于是偷窃之风日盛:种苞谷的时候偷苞谷,种洋芋

  偷洋芋。夏收的时候,只要管教干部和分队长看不见,人们就把腰

  里缠的床单解下来铺在地上,把麦捆子放上去踩几脚,把掉下来的

  麦粒收集起来偷偷地煮着吃,或者埋到地下,放到没什么东西可偷

  的冬季挖出来充饥。

  可是他从来不偷,别人把偷来的粮食给他,他也不吃。

  王鹤鸣瘦瘦的脸,瘦长条身材,干不动重活,——那年他就五

  十多岁了——领导照顾他到副业队割芨芨草,编筐子。开荒和平

  田整地的活很重,筐子损坏太快,农场自己编省钱。

  有一次,那还是1959年秋天,我从新添墩到场部去,正好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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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部的麦场边走过,看见王鹤鸣和几个老弱病残在麦场边编草席,就

  走过去问了一声:哎,王老汉,你们怎么编起草席来了?

  在夹边沟农场,人们是不能叫同志的,也不敢叫先生,互相之

  间都叫老李老张,或是直呼姓名。由于他和我不是同代人,不便称

  他老王,我就学着本地人的称谓叫他王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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