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容易,关上就很费事,胳膊用不上力,我就走过去把抽屉推上了,
再把那块圆铁片挂上,再把锁子锁上。就在我推抽屉的时候,我还
发现里边还装着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这件事叫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每个病号死亡的时候,陈天
堂一定要亲自守在病号身旁?为什么死亡后他要亲自处理善后?
为什么储蓄所取钱要他开条子?为什么贺秉灵还没断气就被他送
进了太平间?
夹边沟的右派们释放回家之后,我还被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
个月,任务是给一千五百名死者编写病例。夹边沟的领导们心里
很清楚,这些人的死亡不是他们某一个人造成的,不会追究哪个人
的责任。但是他们清楚,这些人都不是正常死亡,这终归不是好
事,他们必须掩盖一下死亡的非正常原因。当然了,作为一名劳教
的右派,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否接到了上边哪个部门的指示。
· 149·
夹边沟记事
我给没有病历的死者编造了病历,给病历不全的人补全了病例。
假如将来有人翻阅这些病历,——如果病历不给人毁掉的话——
他将会发现这些人死亡的原因是很正当的,无可怀疑的。我编造
了很多死亡的病因:心力衰竭,心脏病复发,肝硬化,肝腹水,肠胃
不适,中毒性痢疾……这几年人们都说市场上的假冒伪劣产品太
多,有人感叹那些厂家和商人造假的能力鬼斧神工。还有制造假
学历的,出卖假职称的……其实,他们的造假比起我来只能是小巫
见大巫,自叹不如。如果给造假的人评职称,我应该评大师,应该
颁发巨奖,享受国家级专家的待遇……
我在造病历的时候还注意过一个问题。我造病历,是按照农
场提供给我的死亡者花名册上的名字造病历的。死亡者花名册上
还有其他栏目:遗物。我发现,所有人的遗物栏里都是写着床单
呀,褥子,棉袄裤两件……没有一个人的栏目里填写存款折、国债
券、现金和手表。我为什么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我把贺秉灵送上
马车的时候,把他的箱子也装上车了。为了防止箱子被偷,我们征
得他的同意把金项链、国债券和现金都装进他穿的西装的口袋里
了。还因为我知道有些病号在死亡前并没有把存款折上的钱取
完,因为陈天堂不给他开条子,或者他已经无力去储蓄所取钱了。
五十年代,许多年轻干部在定为右派走进夹边沟的时候,身上有儿
百上千元的国债券,因为他们是外地人,还没成家,他们的国债券
都是随身携带的,而国债券是不能当钱花的,银行也不储蓄国债
券。为什么很多人有许多国债券?你年轻,你不知道:五十年代国
家还很穷,为了筹备资金,国家大量发行公债。你是干部,你是工
人,你进步不进步,你热爱党不热爱,就看你买了多少公债。许多
人为了表示热爱共产党,为了表现自己进步,勒紧腰带买公债。
说到哪儿了?我还接着说陈天堂的抽屉吧。我不是拉开陈天
堂的抽屉了吗?陈天堂站在窗外也看见我拉开了他的抽屉,他也
就明白我发现他抽屉里的秘密了!当然,他也是害怕我把这件事
·150·
医生的回忆
给他抖落出去,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发
现我的办公桌抽屉里出现了一块大罗马。看见了大罗马,我立即
就明白了,他是在贿赂我,拉拢我,想用大罗马堵住我的嘴。
我没有动那块大罗马。不知道那块大罗马他是从哪位死者的
手腕上捋下来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贪此不义之财。我也没有声
张这件事。他是共产党员,我是阶下囚,一旦张扬开了去他一恼之
下反打我一耙,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呀。
那块大罗马在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几天,后来又不见了。
我估计,他是观察了我几天,见我既不上他的钩又不告发他,对他
没什么损害和威胁,就又把大罗马拿走了。毕竟一块大罗马那时
要卖二百多元,而他一个月的薪水才是六十多元。
我在夹边沟工作到1961年的7月,把全部死者的病历伪造好
之后,农场领导就叫我回原单位了,但是原单位以已经开除公职的
理由拒绝接受我。后来我就回到老家当农民去了,直到1978年落
实政策。
陈天堂的女人是1959年从河北老家迁到夹边沟来的。他的
大女儿十八岁了,嫁给了夹边沟的一名管教干部。1960年冬季的
时候,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得了肺结核。女儿病情很重,应该使用链
霉素治疗,可他不懂,竟然给女儿打吗啡。他觉得吗啡的效果比链
霉素好。——女儿不再咳嗽,不再呻吟。我当时说过他,你不要总
给姑娘打吗啡。医药公司一年就给咱们农场十几支吗啡,你可要
控制点使用。你把它用完了,一旦有个特殊病例就没办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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