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福没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这天晚上睡觉之前舅
舅又说了他两句:“把你还给惯坏了,大人说个活,你还兴师动众问
罪哩。我告诉你,以后再不准你到况家去,你知道她是啥人吗?”
“啥人?”
舅舅也不知道况钟慧的情况,舅舅说:“反正不是好人!好人
有当移民的吗?”
双福半个月没去况钟慧家。
况钟慧在食堂买饭遇见他两次,叫他去家玩,他说有事,没去。
半个月后的一天,双福又遇见了况钟慧。这天一只牛丢了,他
跑到麦场上去找,正遇上况钟慧到麦场来抱草。况钟慧砌了个炉
子,想烧火试一试。况钟慧叫住了他,问他这些天为什么不去她
家,他涨红了脸,吭哧说:
“况阿姨,你是地主婆吗?”
况钟慧愣了一下,脸色刷地变白了。
“你问这于什么?”
“他们说你是地主婆,不叫我到你家里去。”
况钟慧沉默良久说:
“不是……”
“我就说你不是地主婆嘛……”
双福的脸上露出欢欣的表情,但况钟慧又说话了:
“我不是地主婆,问题比地主婆还严重……”
双福的脸上的欢欣变成了惊讶,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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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沉吟再三,况钟慧说她的丈夫是历史反革命。
“啥叫历史反革命?”
“就是解放前给国民党做事的人。”
“你的男人在哪达哩?”
“叛了刑劳改,死在劳改队了。”
说完这句话,况钟慧就沉默了,双福也没再问,他们静静地站
着。后来,况钟慧用她突然变得沙哑的嗓门说:
“你走吧,我抱草去。以后你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我不怪
你……”
这天晚上况钟慧精神不好。她吃过饭之后就躺在床上,她对
女儿们说,她有点累,要早睡。这时门板被人拍得发出啪啪的声
音。晶晶去开门,回过头来说:
“妈,双福哥来啦。”
况钟慧慢慢坐起来,她有点不相信女儿的话,但确是双福走进
来了,双福畏畏葸葸看着她说:
“况阿姨,我来了……”
这天晚上双福在况家待到很晚。况钟慧没有奶糖给他吃,她
打开皮箱,拿出一罐咖啡煮了给他喝,茶杯里加了两块方糖。况钟
慧问他好喝吗,他说苦兮兮的,香得很。
现在,双福几乎天天到况钟慧家来了。他白天在草滩上放牛,
很枯燥,很单调,晚上就想和别人玩一玩。队里没有几户人家,没
有他一般大的孩子,往常他吃过了饭,就是到右派们的房子里去
玩,那些人大都是省城来的,能说很多新鲜事,但那些人都不爱说
话。从花海乡来的老职工们到一起就是讲谁家的媳妇肚子大了,
谁家的媳妇裤裆破了,他不爱听,再说,大人们讲这些事的时候总
撵他,不叫他听。如今,他和况钟慧母女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他便
把晚上的时间都消磨在那儿。舅舅那天也是随便说一句,实际上
他再去况钟慧家也没说过他。对于移民们是不是好人的话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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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也不在意,他觉得这些人待人和善,说话客气又文雅,他对他们有
了好感。他还从心底里同情他们:他们原来在上海都是高贵的人,
现在一下子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庄稼人,他们的心里肯定很痛苦。
到况家玩去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有时候在草
滩上放牛,他就想着晚上到况家去的事,就盼着太阳快点落下西边
的大草滩去。
把牛赶进牛栏之后,他就慌慌张张地吃饭,然后急急忙忙地跑
到况家去。他不寻找任何理由啦——送钉子呀,送木板条呀——
他走到门口也不问一声有人吗,一掀门帘子就走进去,对着况家母
女大声说:“啥,还没吃饭呀!”或是大喊一声:“嗨,我来啦!”
他每天在况家待好长时间,先是况家姐妹学习,写作业,他在
旁边坐着。然后他们一起听音乐,或者况家组妹给他讲上海的事
情。她们说到黄浦江,说到大轮船,说到大世界,他静静地听着,惊
讶之极。他也对她们讲花海乡他的老家发生的故事,况家姐妹也
都爱听,并且提出很多可笑的问题:戈壁滩上为什么不长草呀,花
海怎么不下雨?更多的时间是况家姐妹读书,他和况钟慧听。这
些书,他印象最深的是讲一个英国人在大海上遇难,流落到一座荒
岛生活了好些年的事。听着这篇故事,他总是在想,自己要是落到
那样的境地能不能想办法活下去。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选》他也
是百听不厌,像《拇指姑娘》呀、《皇帝的新衣》呀。他也常常提出问
题:“哼,那个皇帝就那么傻呀,明明是光身子着哩,他还不知道
吗?”姐俩就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是童话故事呀。这时候况钟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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