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
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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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
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
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
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
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
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
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
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
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问
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
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人土为安,他已
经人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
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
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
什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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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
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
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
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
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
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
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
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
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
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
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
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
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
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
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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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
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
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
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
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
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
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
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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