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来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
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
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
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的死去,我的心
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了,
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
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
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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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
吗?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
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
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条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
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
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
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
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们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
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
一些之后,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了,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
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
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
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
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坚毅去世前后的事
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坚毅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坚毅
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
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
好,拉到坟地埋葬了。
董坚毅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
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
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
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
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
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
留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这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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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
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
门: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
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
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
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
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
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还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
没地方去买。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
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嚼了几下就咳
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
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我我也要吃,叫
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
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把他们脏
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
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
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
吃就行。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
观了,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
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
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
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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