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和肉体快要烤成灰的时候,她的理智还在运动:她在过去_『的两
三年里数次地思考过自己的前途,自己生活的道路;她曾下过决心
不在河西找对象,要等待机会回到城市去,可是现在她就要向这个
年轻人投降了,向情欲投降了,这一次的放纵和快活就可能毁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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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谁
己……
“我的前途!”这是在极端痛苦和矛盾中的一声呻吟,是陷于原
始和愚昧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之际心灵中进裂出的一线亮光。它不
是反抗,是认可之后的一次颤栗,是顺从中的一声叹息。
但是,就在她说出“我的前途”这句话之后,事态骤然变化:那
双箍紧了她的身体的胳膊突然地颤抖一下之后松开了,瘫痪一般
搭在她的身上。过一会儿,那双手缩了回去;紧贴着她的那个身体
也慢慢地离开了她。
她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就坐起来了,掀
开蚊帐下了地,不见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但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塞搴声,也没有打蚊
子的拍击声。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她身上泛滥了半夜的情欲的潮
水哗哗地退去。空气不再燥热,身体很快凉了下来。
她盖上被子,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地下睡觉的那个人不见了,
叠好的绒毯放在箱盖上。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从天窗的玻璃上照进
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赶紧穿好衣裳走出地窝子,匆匆走到
卡车跟前去。她不愿意叫人看见这个夜晚她是睡在一个男人的宿
舍里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离开踏实二十多年以后再来的原因。我
是为了看看这间地窝子呀!”李静惠最后说。
听完了她的故事,我久久没说话,我的心理很复杂。
“你再也没见过他吗?”后来我问。
“没见过。那天一直到十点钟,汽车才修好。我站在汽车旁边
往这边看,但始终没看见那个人,也认不出我睡了一夜的地窝子
了。后来我们就回小宛去了。”
“你想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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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你是说现在吗?想,要是不想他,我会来这儿吗?其实,从那
个夜晚之后,我常常想起他。当然,我不是说想和他成为夫妇,我
是说他是个好人,不由我不想他。我是文革后考进大学的,上完学
留校当教师,现在有了丈夫,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我的家庭生
活很美满,但是我常常想起他,想起这间地窝子,在这间地窝子里
度过的那个夜晚。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我说:
“你感激他什么?”
她说:“那天夜里我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如果采取进一步的行
动,我是不会反抗的,可是那样一来……”
“如果是那样,你的生活的履历表就要重新填写了。”我笑着
说。
“可不是吗?”她笑了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指头抹了一
下,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宣传队有个叫艾丽
丽的,和宣传队一个叫吴大江的关系好,她怀孕了。可是她又不愿
和吴大江结婚,说是结了婚怕再也回不了城市。结果,被下放到石
棉矿去挖石棉,有一次塌方,叫石头砸死了。”
“要是那样,我是说如果你像艾丽丽那样,你可能现在就不会
想他了,也不会大老远来看这间地窝子了:相反,你会恨他的,恨
这问地窝子。” 、
“那是,那是。”她赞同地说,点着头,但是当她又抹了一下泪水
之后说,“但是也难说。”
“嗯?你说什么?”
我怔了一下,看她,她却扭身走开去了。我们走回住处去。太
阳已经落下大草原很久了,东边的天空夜幕已经拉开,但是西边的
天空宁静如水,从地平线下边射出来的阳光把一小片压得很低的
云彩照得明晃晃的,像是一小片薄得透亮的金箔。
妈妈告诉我
妈妈告诉我
解放前我家住在水北门。妈妈告诉我。水北门就是兰州旧城
北门楼外边黄河沿一带,妈妈说那里解放前是兰州城水陆运输的
集散地,有几家客店和大车店,东来西往的筏客子(水手)和车老板
们到了兰州城都住那儿。
我家也开着个大车店。
妈妈说我家的大车店生意最兴隆,因为我家的大车店在水北
门最西头,门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一直伸延到黄河沿,顺着黄河、
大夏河、洮河放下来的粮筏、皮筏、木筏都可以停靠,不管有多少粮
食、毛皮、木材都可以堆积在那块空地上,从甘肃九州八十一县来
的驮货马帮拉货马车可以直接赶进我家院子里,院子里站不下还
可以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当然,我爸爸的讲义气我妈妈的忠诚贤
惠的名声也起着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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