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起,不管天晴落雨,野仔都要跑来喂这些蚂蚁。一到天气睛热的正午或是晚上,野仔就会跑到木樨树下来睡觉。尽管他再也没做上那样的梦,可他每回的觉都睡得格外的好,格外的香。
新乡长到来的那天晌午,当场吓昏过去的野仔直到让人抬进卫生院挂了吊瓶才醒转来。醒转来的野仔先是闻到了满屋子浓浓的药臭屎臭味,接着又瞅见医生用大口罩捂着嘴巴、十分厌恶地瞪着自己的样子,他马上记起这是一回什么事了。一想起自己在欢迎场所的丢丑样子,野仔真恨不得找条地缝让自己的身子钻进去。他拼生拼死地扯掉自己臂膀上的针头,发癫一般逃出了卫生院。
无脸见人的野仔既不敢出去洗洗沾满屎的身子,也不敢出去找上一点吃的,一直都木佛般地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到了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他在越想越怕之后,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憋了一肚子窝囊火的办公室主任突然一脚踢开了他的房间门。
野仔只觉得心头穴呯的一跳,就急急地抱紧自己的头。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惯都对他凶神恶煞的主任扔过来的却是一塑料袋香喷喷的苹果。野仔就跟青天白日见到大头鬼一般,疑心疑惑得一张嘴巴张开老大,一对目珠子连动都不会动了。
主任用会喷火样的两目死死地瞪定野仔,这才阴阳怪气地开了腔:“吃到死的,你吃呀,你害人害得有功劳,连乡长都要买苹果奖你了。你跟我装死装傻做什么?我还没让你害死是不是?我真是条大头猪啊,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你的毒辣来?你好佬,你真正的好佬,杀人不动刀,你好佬得都快成精怪了!只一下,你就让我成了新乡长的目中刺,只一下,你就让全乡上下都找到讥笑诬蔑我的好把柄了。我头世抱你儿崽丢油锅了?我头世踏你尾巴了?就算平日里多骂过你两回,你也犯不着要把我往溪底里送哇!”
主任放炮仗般越说越起劲,说着说着,他的两目竟水汪汪地发了红,两片上翻下合的嘴巴皮也抽疯一般地发起了抖。一头雾水的野仔还是头一回见到威风凛凛的主任也有这么丧气的时候。迷梦天一般的他根本就不晓得,这些古里古怪得让他一句也听不懂意思的话,其实都只是主任自顾自在泄发着自己的满肚牢骚。
是哟,各家锅底一般黑,各人都有难念的经,人背时,关门也会夾卵泡。莫瞅办公室主任这个位子上管天,下管地,外表风光吃香得很,实际上是个猪碎狗杂得托上不见好,欺下受人恼,几头都有气受的奴才位。这几年,主任人也做,鬼也做,横下心来求出头,只是上头没背撑,做死白辛苦,每回提拨都没份,位子总也无法动。眼瞅着就快超龄没戏唱,心里发急的主任才病重乱求医,操办起闹热的欢迎仪式,想让新乡长刮目瞅,以后再拢近来抱条粗大腿。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野仔的一泡屎让他在小阴沟里翻了船,主任本来人缘就不好,这下子,更不晓得要被人家多编出几多的古。最要死的还是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讨好变成了惹恼。一想起新乡长那副生份得冰冰冷的样子,被害得扁担没梢几头塌的主任就恨不得生呑活剥了野仔。
“你知死一点!我下溪,你也得湿裤。”主任凶恶恶地啸叫道,“从明日开始,你的事都改在天早和晚里出去做,吃饭也得在没人的时候才去。要是青天白日敢再出去摇魂,我就开除了你!”
主任丢下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傻傻愣愣的野仔老半天还是迷梦天一般,不晓得是哪一头火着。但主任最后的几句话他倒是记落肚了,晓得从今以后,自己白日里再也不得随便到外面去。这规定和野仔现在不敢见人的心思对路得很,野仔揪紧着的心,反倒一下子松驰了下来。
第二天,野仔就乖乖地在早晚间出去做事了。怕真是让劳碌命贱的,原先整天到晚都忙忙碌碌的野仔,白日里一空闲,心里反倒空冒冒得没了根。清脚清手下来的他就跟个昏头鸡一般,先是直在小黑屋里转圈圈,过了天把,实在憋不住了,才整日泡到“九龙桂”树下,边自跟自下棋,边颠三倒四地跟他的蚂蚁朋友唠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迷梦话。
就在这种时候,秋桂上乡政府来了。
本来朗朗晴的天,说变就变了,天一阴,就起了“乌风冻”。钻骨头的风,一阵冷过一阵,让人躲在屋里也会抖缩缩得木脚木手。这种天气,我们当地人都晓得,是在“冻木樨”。果真,一大早,“九龙桂”就开出了第二茬的木樨花。到了晌午,那满树红灼灼的花已经旺得就跟野仔那回在梦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了。浓浓的花香熏得野仔有点心烦意乱,他靠到“九龙桂”的身上,闭起两目胡思乱想,真恨不得让自己再憋上一回“砂”,好在梦里又能见到那会跟他亲热的“木樨花神”。
“九龙桂”开花的这天,正好是乡长约定让秋桂到乡政府报到的日子。秋桂的厝到乡政府足足有廿几里的路。所以,秋桂特地起了个大早。谁料天一变,秋桂娘的老病就有点复发了。秋桂喊来赤脚医师为娘挂了吊瓶开好药,又交待好堂妹要帮忙照应的所有事,一直忙到村里人都快烧火做午饭了,才脱身出来往乡政府里赶。
大汗打小汗的秋桂过了正午才赶到乡政府。里头死静得见不到半个鬼影,她不晓得,我们会保养的乡干部一年四季都有睡午觉的臭毛病。难怪秋桂七转八转就转到了后院,就见到正在“九龙桂”树下发呆的野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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