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的那点紧张全化作感动,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快三十年了,没有谁这样为自己掖过被子。又想起了当女孩时的种种情状,后花园里的丁香树和木槿,同学们的夏令营。仿佛有谁齐头拉过来一只大布幔罩住了她,渐渐地滑入了梦乡。
明天早上醒来,几多天来头一回睡得这么香甜,叠积卷曲的倦意和郁闷全像熨斗熨过一样平平贴贴,惟有两腿微酸,反而透着一种快意。早饭就着酸酸脆脆的腌盐菜,一口气喝了两大海碗红薯稀粥,边吃边向老村长问了一些计划生育和群众收入的事情,放下饭碗,才发现胸前背后都湿了。
上午和几名干部一起到村办小学去看望陈老师。村小学在村子下面,一溜三间黑瓦屋,两间作了教室,一间用秫箔隔起,作为教师办公和生活的地方,赵离等人进了教室,里面七高八低的几排桌凳,十来个大小不齐的学生,有的高声诵读,有的俯首作业,陈老师正在弯腰对一个小女孩低语,看到赵离一行人进来,离开女孩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伸手同众人一一握过,那些小学生都扭过头来窃笑。陈老师指着一个大些的学生说:“头一节自习,你负责。”带赵离进了里屋。赵离看到沿门边砌了一个矮矮的锅台,靠锅台摆着一桌一凳,桌子兼作办公和切菜,因为上面放着小书架和砧板。秫箔墙上贴满了年画和课程表之类的表格,沿里墙放一张木床和一只旧木柜,除此别无长物了。陈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凳子不够,坐床上吧,我来烧点水喝。”乡党委书记说:“你别忙了,赵书记来看看你。我们说说话吧。”
赵离问:“现在多少学生?”陈老师说:“有十五个,分四个年级。今天有一个生病没来,暑期要给他补课。”赵离问:“村里孩子都能入学吗?”陈老师说:“现在都能了,不过要一家一家地动员。他们一般读到四年级,能认字打算盘就可以了,也有到山下完小接着读的。”赵离问:“你一人教四个年级,课程怎么安排呢?”陈老师说:“一般是第一节课三四年级自习,先教一二年级,一年级听讲,二年级就做头天作业。第二节课教三四年级,也是这样。开始有些难,经过这几十年,慢慢习惯了。”赵离问:“学生住得最远的有多远?”陈老师说:“我这村有一百八十多口人,除了村部大陈市有十几户人家,别的都零星居住,最远的有二十多里路,看,那两个三年级学生就是。”赵离说:“他们这么远不害怕?”陈老师说:“怕!一二年级时都是我送,背了这个,那个在地上走,走累了再换着背。夜里就在他们湾子里歇,早上再跟他们一起来上学。不过现在好了,儿子成了家,我女人来了,起了伙,学生们和我一起歇,睡在教室里,星期六才回去。不这样,他们爹妈不同意上学呀。”赵离激动地对大家说:“陈老师从五八年就开始在村里教书,几十年扎根深山,教书育人,光接送学生就走了几十万里。什么叫经州精神?这就是经州精神!我们到哪儿去找英雄模范?他就是英雄模范!要是我们的干部都能像陈老师这样工作,新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好呢?”乡党委书记有些赧然地说:“陈老师在我们乡,首先是我们乡全体干部职工的学习榜样。”赵离说:“你两年都没有来大陈市了,怕走路,小脚女人!”乡党委书记不安地倒腾着脚,说:“以后一定改正。”
赵离问乡党委书记:“这里为什么叫大陈市?”乡党委书记说:“可能这里过去姓陈的多吧。”
陈老师说:“不是。说起来还是跟我有关系。原来这个湾叫黑沟,五八年‘大跃进’,我跟着伐木队进了山,天阴下雨时帮群众扫盲,老老少少一起教。后来伐木队下山,老村长说村里的伢子们想接着读,我就留了下来。再后来办起了小学。”
赵离插话说:“你在这里搞了几十年,就没想到下山过?你是怎么想到要留下来的?”陈老师说:“开始也没想到能干这么久,只说一年半载就下去的,谁晓得一搞二十多年。中间有几次就要离开了,没有人能接,看到这些伢儿们,不忍心走,又留下来了。”
大家连连说:“老实话,老实话。”
陈老师继续说:“五八年办起了小学,叫啥名字呢?黑沟小学,不好听,黑沟,土匪窝似的,再说很快进入共产主义了,人人都在天堂里过日子,我就想,有一天黑沟要是建成大城市就好了,跟乡亲说,就把地名改成大城市。再到后来地名普查,乡上的人说,哪有叫这个名字的,就改你那个陈吧。”
赵离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反映了山区人民的美好愿望,又有你一个陈字,这是一个丰碑,是对你最好的褒扬。总有一天,我们这里的群众都要过得像大城市那样,不,比大城市更好,大城市没有你们这样好的风景和空气,还有水。”
老村长张开瘪嘴,笑着说:“那倒好哩,帮你的金口,我们就等那一天了。”
赵离说:“我今天带来了苏区办的同志,老陈,今天到大陈市,也是你陈家的光荣,你有什么表示呀。”
苏区办陈主任说:“我们听书记的。”
老村长说:“我们村要是通电通汽车就好了。”
赵离笑道:“你这里离林场有四五十里路,通车是一项大工程,不是苏区办能解决的。我来的时候看到小河的落差很大,可以通过办小水电,解决照明问题。今天没有带电业局的人来,回头跟你们书记乡长找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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