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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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顶用别人的姓名

  记得在一个阴沉沉的冬天,有天整个上午父亲垂头丧气,母亲只是做活。家里气氛寂静,像要出什么事了,我很担心—…叫临近黄昏,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手里拿着一副金镯子和一对耳环,还有一件灰色无花的绸面灰鼠皮祆(那件皮袄相当大,我穿起来不合身的),一件紧胸白布背心(当时,女孩子都要把胸部捆得紧紧的),一条黑缎裤,一双黑鞋和白洋布紧袜套。另外,还带来一对红蜡烛,外面停了一顶一般的轿子。他们开始把我打扮起来,辫子梳的很漂亮,用朱红粗丝线扎的辩根,还用刨花水把头发擦得发亮,额前给我留了剪刀口的“前刘海”,脸上涂擦雪花膏,嘴唇点红,戴上金镯、耳环。把我打扮好以后,点上那对红烛。我听来人吩咐,一声不响地流着眼泪,给父亲、母亲磕了头。父亲也边哭边嘱咐:“阿媛,你放心好了,满三年就接你回家的。你乖点,你算是救了我们喏,自己也要当心保重!”母亲哭着说:“阿媛,你出去受苦,我在家做活,今后谁帮助我呀!但是,没有办法,你听你父亲的吩咐吧!”我只点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一刹那,心里只是想:唉!为了孝,我才答应去的。在私塾读书时曾读过:“割股疗亲”、“卖身葬父”等,都是为孝。我就这么做吧,让两位老人过点好日子吧!于是,听从堂子里派来的人把我引进了轿子,就这样和相依为命的双亲分了手。那时,我才十三岁,正是民国二年(1913年)冬末春初。现在写此,不觉黯然泪下。

  轿子把我送到我们住房的马路东边的沿马路房子。当我下轿进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放了一束用一条红纸扎着的稻草。他们用火点着后,叫我用左右脚在上面绕跨一下,然后,才进门。意思是烧掉晦气,怕影响他们发财。我想:难道说穷人身上有这样多倒霉气吗?我想不通,就噘着嘴。

  这房子相当大,有东西厢房,还有二楼,是头等石库门房子。这时候,从这幢房子的各个房间里跑出很多人来看我,派去接我的人一直把我带上二楼左厢房里去。

  那里有前后间,是一整套,里面有五六个人都出来看我,倒茶给我喝,旁边好多人围着,男男女女的。有一位说:“喏,就是这个小姑娘。她们家里姓东,这就是东家的小孩子,她叫‘毛媛’。”有的说:“咦,这个姑娘倒生的满标致(漂亮)的,就是脚太大了一点!”大家品头评足,七嘴八舌,我只噘起嘴巴,既不笑,也不作声,有点害怕。我低着头,心里想:“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到底要我来做什么呢?”乘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我就微微抬头用眼睛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过后,我仍然低头板着面孔,不开口,而且动也不动。有人就问我:“小姑娘,你到这地方来,开心不开心呀?”我对问话的人只是望两眼,也不回答她。她们说:

  “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当时有个女的,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穿得蛮干净,蛮像样,皮肤很白,一双脚看上去是大脚,穿的是白布袜套头,把脚包得紧紧的,黑缎子鞋上有一花结,黑缎子素面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灰鼠皮袄,头发往两鬓梳下,掩盖了半个耳朵,成为半月式,头发梳得光光的,戴着一对贴紧耳朵的金耳环,手腕上是水红花式的金镯[注],右手戴着一只金戒指。一口雪白的牙齿,左边镶了一只金牙,可惜上唇有一点点突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满有条理的。从说话里听得出她和其余那些人有些不同,人也长得秀气一些。她很斯文地走近红木方桌,用桌上在当时流行的搪瓷脸盆一边洗脸、擦雪花膏,一边露出金牙微笑地开口说:“我看,我们还是这样,杨兰春已经出嫁了,现在就叫她来顶杨兰春这个角。”

  我一听,心想:“什么杨兰春出嫁了?”有人说:“我们叫她小杨兰春好了。”又有些人说:“杨兰春已经出嫁了,我们应该替她另外取个名字嘛!”那个女的又说:

  “还是叫杨兰春好,因为大家都已晓得我们五马路这一带有个杨兰春,已经有了照会,再换名字又要花钱去换照会。”我心想,杨兰春怎么有照会?为什么取个名字还要照会?我当时弄不懂。后来,她们商量定了,还是用杨兰春这个名字。随后又有人说:“杨兰春就是杨兰春,何必大呀小呀的。杨兰春虽然出嫁了,但是外面有很多人还不晓得。这样,我们这方面的生意可以不脱掉。假使加了一个小字,客人们就会知道原来那个杨兰春已经出嫁了,那么,这些户头就不会再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是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加了个“小”字,明明不是大先生,是小先生,有些客人们是不喜欢小先生的,岂不是又要少掉些生意?”她们讲的这些,我简直不懂,心想管你的,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做满三年,我就走。她们最后决定,还是让我顶替杨兰春的名字。过些日子,我才知道那位很有风度、干净漂亮的女人就是出钱押我进来的人,就是在这大房子里租这一部分房间,开设堂子的老鸨。要我叫她:“妈”,别人叫她“阿姨”。

  这座房子门口点了一盏透亮的照明灯,灯下挂了很多牌子,上面写着这座房子里面各个房间里的姑娘们的名字。因为那么大座房子有好多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一两位姑娘,这些姑娘都是做生意的,有的卖唱,有的卖身,有连唱带卖身。我们住的是二楼左厢房,前房大,后房小些。后房的靠床上经常摆着擦得很亮的一副鸦片烟盒。家具很阔气,都是红木制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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