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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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二堂子的房子中间有大厅,大厅四周围有许多房间,厅上面二楼四周有栏杆,围绕栏杆也都是房间,与长三堂子格调不同。去的都是小商人、小店员之类的人。虽然,那里的姑娘也在大门上挂牌,也上捐税,但是,客人不用摆花酒、打麻将、叫出堂差等等。客人一进门,在厅里就有一个男人用怪里怪气的声音大叫几声:

  ‘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全房子上上下下的姑娘都出来排列在下面大厅里,围着客人,由客人自己挑选。选中了某姑娘,就由某姑娘旁边的娘姨带客人进房去,其余的姑娘就退回。每晚有一定的价钱(大约二三十元,当时币值),姑娘们是得不到钱的。是开门见山的做生意。客人接得越多的就越是红姑娘,无所谓‘大先生’、‘小先生’。如果生意不好,老鸨就要凶狠地打骂她们,那比长三堂子更厉害多了。”

  讲到这里,孟阿姨说:“天快黑了,该准备去出堂差去了。下次再讲吧。”

  过了几天,我偷空又让孟阿姨讲下去,她就一面扎着布鞋底,一面说:“‘野鸡’一般是在晚上闹市的僻静角落里做生意,如四马路、五马路等地方便是她们活动的场所。姑娘白娘姨陪着,站在僻静的角落里,娘姨则站在近马路中心的地方,看见路人有东张西望的,她就走上去:‘先生,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吧!’一面拉拉扯扯地说,‘我们那里的姑娘好,满漂亮的,到我们那儿去玩玩!’有时姑娘自己也上来说:‘到我们那儿去玩玩吧!’”孟阿姨讲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正视我一下,深深地叹口气。从她那阴郁的脸上可看出,她为这些姑娘感到悲愤,同情她们的遭遇,同时也为我担心。她接着说:“这样一来,有些客人就跟她们去了。这些姑娘是在马路上拉客人的,她们没有上捐,所以叫‘野鸡’。因此,当巡捕走过来的时候,她们就马上一溜而光,否则,巡捕看见了要打她们的。‘咸肉庄’里面的姑娘,既不挂牌,又不上捐税,也是不领执照的私娼。有高低几种:高等的是不公开的私娟,有各式各类的女人,甚至公馆里的小姐、姨太太们都有。这些小姐、姨太太们有些是因为赌钱输了,有些是想找些零用钱,她们不让亲友们知道,暗中卖淫。每宿三五十元不等。低级的‘咸肉庄’暗中也领执照,每宿三元,是客人到她房子里去的。所以‘野鸡’和‘咸肉庄’是被人看不起的。连‘长三’、‘幺二’

  堂子里的人也看不起这一同行的,自以为还高她们一等。

  “还有‘花烟间’,是鸦片烟馆,又是妓院,被人认为是最下等的场所。那里的顾客大多数是码头或船上的水客与苦力,几角钱就可度一宿,多数集中在上海南市十六铺一带。

  “‘咸水妹’也是不挂牌的私娼,她们的对象是外国轮船到达上海码头时自己上去兜揽水客[注]的生意。”说到这里,记得孟阿姨放下鞋底站起来,似乎有些感触的神情,叹口气又说:“你还年轻啊!不会很懂,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听完孟阿姨讲了这么多内幕情况,我虽年幼,却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孟阿姨讲得颇详,因年久遗忘,只记住以上的大概情况。

  孟阿姨颇有知识,她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工作,可惜我从未问过她的身世。

  当时,我一阵辛酸泪下,心想这都是些什么鬼地方,又是什么世道啊?都是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不知道的黑暗的事?女人吃这样的苦,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命中注定吗?我开始对命运二字更加怀疑了。

  后来,我才发觉这些客人里面什么人都有,而且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那些客人总喜欢逗人。如:“嘿!你怎么不说话呢?”有的客人问我:“我们几时到你那里打麻将,摆花酒去?”假如客人在我们那里摆花酒,到了开席的时候,我即使是出堂差在外面,再忙也得赶回来,拿起酒壶代替请客的客人,请大家入座、敬酒,然后,再出堂差去,弄得我又忙又累。他们看我从来不笑,就逗我笑,我就更不高兴。

  我问孟阿姨这些客人是什么人,她告诉我,有清朝的王孙公子,有衙门的老爷,地主、富商,也有革命党人。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我暗想:这些人都不是好人,好人怎么会到堂子里来呢?我看不起他们,总是以冰冷的态度去对待他们。

  所以,他们有些人说我:“这是个不笑的姑娘,她从来不笑的。”我想:你们这些坏坯子,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没有一个好心肠的。

  生意都是在近黄昏后开始,姑娘们一直到深夜才能睡觉。我每天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生活非常痛苦。大家同样是人,为什么我要为这些老爷们玩乐,忙得团团转?堂子里的生活,正如孟阿姨所说的那样,老鸨押买了姑娘开堂子,逼她们出卖青春,老鸨们却从中渔利。那个漂亮的女人——老鸨,她是一家之主,每天像指挥官一样在那里指挥一切,大家都叫她“阿姨”。我们这个老鸨有个丈夫,但是,互不来往。她另有个相好姓陈,是洋行里的买办。他来时,经常就在后房间,靠在床上鸦片盘子旁边和她叽哩咕噜地谈话。因为我在那里生意好,赚钱多,所以,这位阿姨不常对我板面孔,待我还不错,别的房里生意不好的姑娘,就常常受老鸨的冷言冷语,甚至还要遭到辱骂。骂的话很难听,如“你晓得吃饭,养你像条死猪,不会赚钱,不会做生意,弄你这种姑娘进来算我倒霉!”我听她们挨骂很难过,她们和我是同一遭遇,都是陷进这火坑的可怜人。我就请孟阿姨偷偷地把我自己的局票想法分点给她们。但是,孟阿姨说:“这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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