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带头的红卫兵学生和马路上群众讲话的时候,偷偷地抬头向前窥视,见到路上行人已经围满,像浪潮般地越来越多。公共汽车、自行车停驶,交通阻塞,行人拥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在嚷,有些人在议论,有些人不做声,张口呆着像看西洋把戏似的。事后我想:这许多路人的心理一定是很复杂的。
马路上群众回答“同意”后,红卫兵叫我上楼。我回到室内,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天是1966年8月24日。
暂得自由 得到自由的次日起,我连续出外探望为我着急的亲友们。我先去曾帮助过我家务的孙韵梅处,她见我后很兴奋。我为了不要惊动年老伯事的王公公家人,请她告诉王公公夫妇,约好同他们在襄阳公园门口见面。次日上午,我在公园门口等候,见他俩从西面跌跌撞撞走来。王婆婆首先看到我,老远就合掌不停作揖,我体会到:她在感谢我未向红卫兵说出国画和照相本的物主是她们。白发双老走近时,王婆婆满面愁容,紧张地说:“啊呀!董先生,真急死人嘞!万分感激你没有说出东西是我们托你带京去的,否则,也来我家抄查,还得了吗!会把我吓死!”
王公公说:“这些画是明朝文徵明、唐伯虎的真迹,我保存它几十年了。照相本,尤其是孩子们的一本,孩子从幼时开始,每年每人拍一张贴上,花了一番心血,原想留给孩子们做纪念的。”两老你一句我一句,神经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此后,因国瑛嘱咐暂勿回京,我连日上街看大字报,大字报上尽是某某人被斗,某某人自杀的消息,据说著名京剧演员言慧珠也畏“罪”自杀了……,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几乎贴满了整个上海市主要的街头巷尾。看大字报的人,争先恐后,男女老少到处都一堆堆注意地看,彼此传着会意的眼神,细微的声音在议论纷纷。我也去过统战部、市政协,想进去找人谈谈,只见门口人群拥挤,闹哄哄的不知为什么。
看到苗头不对,便转身回来。路上边走边想:这次文化大革命到底是要干些什么呢?
心神不定,决定北返。
北京红卫兵上门了,抄家了。 我买到了9月17日的车票,在临回京的前两天,整理行李。由于连日的劳累,精神、身体都感觉疲乏,中午躺在床上歇一口气,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为了让空气流通,我的房门半掩着。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又出了新的麻烦,猛然进来一批人,约七八个,听口音是北方的红卫兵。不吵不闹,其中一人约计三四岁,面对我坐下,态度还和蔼,开口说:“有点事打扰你。”我说:
“什么事?请讲!”“你认识章荣初吗?”“认识。”我回答。“你有没有送过钱给他?”“有,前几天送过三十元。因为我托从前看房子的小刘去探望他,小刘回报,章家已抄家,现金全抄走了,目前一家几口人连伙食钱都没有。我想他是民族资产阶级,也是民革的成员,不是反动分子,全家断炊会给党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送这笔钱去的。”他听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怎么知他不是反动分子?希望你老实些,把知道他的事情告诉我们。”
“你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解放前在杨虎家认识了王寄一。1952年由王寄一介绍认识了王裔孝,由王育孝介绍认识了章荣初的。”我答。
“这两个姓王的是什么人?”
“王寄一是农工民主党中委。王寄一为了掩护自己才做杨虎的策反工作,在形式上做了杨虎的学生。王裔孝是在抗战时期国共合作时,曾任张治中所属部队的少将参议。1948年农工民主党要求参加竞选,任国民党南京市政府参议员等职位。当时学生反饥饿、反压迫、反蒋家王朝时,学生们都住在国民党中央日报主编、参议员卢冀野家时候,王裔孝夫妇俩买了二十担大米、四吨煤球,接济他们。1949年国民党特务毛森逮捕爱国人士时,要抓工寄一,王裔孝夫妇俩以参议身份掩护了王寄一全家,住在自己家中。1949年还利用他的身份,每天给王寄一、陆大公(吴克坚领导的)提供在上海国民党警察局的消息。1950年,由刘子文介绍给华东统战部长桂参林(笔名杜宪),桂部长派王裔孝去香港,担任统战工作。在抗战时期,为了掩护自己曾一度参加过国民党中统局外围组织,但无行动。为此,在镇压反革命时被捕入狱,三个多月交保释放。后在街道居委会工作。我知道一些,并看过他的材料所以晓得。
“1953年第一次选举时,工作队李蓬和我向上海统战部部长陈同生反映了王裔孝工作的情况。经统战部调查清楚后,给王裔孝每月生活费四十元。他于1956年参加了民革,为民革成员。有关王裔孝事,上海统战部有档案可查。王裔孝在协助中共地下党工作时,经济上全靠他的爱人周佩珍(国棉五厂工人)的积蓄全部资助。
她在目前的生活上是有困难的。”
红卫兵又问:“王裔孝为什么要介绍你和章荣初认识呢?”
“事情是这样的,王裔孝是直爽热心人,见我在1953年后和国琼、国璋女连同孩子,一家七口人,生活上经常卖东西贴补开支。有天,他突然对我说:‘你们的经济情况不好,我认识一人,是湖州人章荣初先生,他是民革成员,在湖州办有丝厂,还开有大典当铺,很有钱。章先生本性善良豪放,乐于助人,经常施舍。有次他竟吩咐下属,通知所有典押的人,凭押票取回押物,不收分文。因此,湖州人都知其名,他也知道你。我若告诉他,说你们的经济困难,他一定慷慨乐助。’过几天王裔孝果然送来人民币二千元,要我收下,不无小补,以后有钱还他便是。有次国瑛女需钱,一只手表不易脱手。章荣初知情后就买下了。我去过他家两次,时过几年,这笔欠债未还,心甚不安。这次来上海,把我最喜欢的一件西伯利亚产品灰鼠皮大衣带来了。日前,嘱咐刘忠海送给他的夫人,借以了件心事,并吩咐刘绝勿收款。不几天间他家被抄了。红卫兵未留分文,全家十几口人的伙食顿时停火。我当即吩咐刘忠海送去人民币三十元。章荣初当时对刘说:‘那天你送灰鼠大衣来时,我叫你带给董先生一千元,你怎么也不收。不然,现在她可以分给我一些救急,多么好。’我记得的便是这些。其他事情确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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