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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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监狱的伙食,早餐是玉米粥、萝卜丝、咸菜;午饭是窝窝头,顶多两个,或黑馒头一个,有时糟米饭一盅碗。菜是半碗,有几小块肥、瘦肉和蔬菜;晚饭亦复如此。每天上、下午各一杯开水。吃完饭将碗筷洗净。每次送饭来时,伙夫在过道里大叫一声“开饭了”,我赶快到门下小洞蹲着等候。一会儿送饭人来到小洞前,彼此动作很快地从洞里递出,接进碗、碟、饭菜,若我手脚慢些就要挨巡逻人骂。

  当时,自己深感在解放前哪能有这样的监狱?在旧社会时候,我常和人谈论监狱的非人生活,有朝一夕中国解放了,一定会出现文明监狱,现在果然有了。可笑的是,自己却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进了监狱。

  每天从早到晚,除三餐外,我老坐在床边面对小洞,两腿交叉,左右摇摆活动;

  脑筋麻木无所思想。这样的生活连续三四天,腰酸背痛,唯一的办法多去厕所,可以借此活动自在一下。但又怕马桶后面的小洞内有眼察看,怎能呆久呢?俗云:坐牢,坐牢,原来如此。一周后,开始思索到底是为何把我押到这里?也许是要我写材料,那么写自己的,还是写别人的呢?写材料又为什么非来此不可?这运动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在反复思索着。《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讲职位,不分阶层,全面开花,目的何在?百思不得一解。我只能自慰道:“顶多一个月就会放回家。既来之,则安之,等吧!”每天就是这样吃、睡、尿、坐,傻瓜似地等待!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二、隔离审查罪何来?

  直到11月29日上午8时,忽然“哗”的一声,铁栅开了,木门也开了,见一解放军,他大声道:“提审!”我怎么听也不懂这名词,便问:“你说什么?”“提审!”

  他答。“什么是提审?”我又问。他火了,两眼瞪着我说:“提审,就是去受审讯,快走,不要啰嗦!”我于是立刻起身,跟在他后面下楼,经过来时曾看见过的好些铁栅门的长过道,解放军边走边回头瞧我。到了审讯室,解放军说:“进去。”他转身就走了。人审讯室,见右边不到两米有一长条桌,桌子后面墙上挂有毛主席像,桌上放了一大堆纸张,一男一女坐在那里翻阅这些纸张、材料。离桌前约有一米多,有只图凳。女的约四十岁,穿黑咖啡色衣裤,身材矮小,黄皮小脸,一副鼠目转来转去。她双手麻利地掀动纸页,似乎是个机灵女人。见我站着,她板起脸,边整理一堆纸张材料,边用右食指指了一下圆凳说:“向毛主席鞠躬/我向毛主席像行了礼。她又说:“坐下!”男的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穿一身解放军服,板着一副讨债的脸,瞪起两只圆眼,开口说:“你过来!”我站起来走近条桌。他给我一张和公安部同样的拘留证,叫我在上面签字。我接过来看了一遍,要在印好的“犯人”二字格内签名。当时,我冷笑低声自语:“犯人,犯人!犯了什么罪?”他见我不满的态度,就说:“明天再签字吧。”他把单于拿过去了。同时也叫我坐下。于是,正经地开始问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这里是监狱!讲讲你的经历,从你有记忆力开始,直到你进来那天为止。”

  我大吃一惊!

  “怎么讲得完几十年事情的经过呢?”

  “非讲不可,不用啰嗦,快讲!”

  当即讲了些,天快黑了,男的揿了一下电铃,解放军进来,男的对解放军说:

  “带她回号!”次日上午又去审讯室。男审讯员给我一张印好的现成单子,我一看仍然是拘留证,但上面没有“犯人”二字了,我签了姓名,填了年月日后,继续再讲。于是每天上午、下午,由解放军押去审讯室,叙述经历和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共一周时间。最后一天吩咐:“把你所谈的写成材料交上来!”“既然已说了,为什么还要写呢?”我问。那女的马上把笔往上一戳,抬头瞪我两眼,说:“这里的规矩,你晓得吗?”男的又掀铃,叫解放军带我回号。次晨,另一解放军送来一张小茶几、一把椅子、一支钢笔、半瓶墨水、十张纸,说:“钢笔、墨水,晚饭后要收走,若未写完也可在睡前交。早晨再要,再给。纸张用完可再要,废纸碎片要上交,不许扔丢,给多少张纸,要交回原数。”板脸说完,锁上铁栅走了。

  从此,每日整天审讯,还要写成材料,十分疲乏。因为归心似箭,狱吏又催,心想越快写完越好。白天受审,夜间在暗淡的灯光下写呀!写呀!一直到深夜才睡。

  头昏眼花地写了两星期多,总算交上去了。其后,我依然呆呆地闷坐床板上,摇着两腿看望门上的小洞,脑子真空,似乎变成了有动作而无灵性的机器人。又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忽然铁栅锁“咯当”一声,随即两道门左右大开,解放军靠门站,右手一挥说:“提审!”我一听这二字,惊喜交加。喜的是,也许可以放我回家了;

  惊的是,未知还要审些什么?这次我走前面,解放军在后了。到审讯室,解放军照例转身关上门走了。这回审讯情况变了。审问条桌坐了三人,右边多了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头,有六十几岁,身材高壮,面孔铁青,虎视眈眈。如果是胆子小的人,见了他真会毛骨悚然。我刚要坐下,老头大声吼道:“不许坐,站着!”我想这是主审员。原来一男一女是副审员。副审员埋头翻阅材料,一声不吭。气势汹汹的主审员一下子站了起来,左脚踩在椅子上,左手往膝盖上一搁,右手向腰里一叉,两只眼要吞没人似地瞪着我,大叫一声:“你这人不老实,给你这么多时间,让你好好想想,但你一点也不坦白交待。说的、写的都不认错,不悔过,谁要你这些没有罪行的材料?快交待!你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一面说着一面气势汹汹地拍着桌子。“你们要我说,要我写,都做到了,还要交待什么呢?”我说。这时主审人大概感到累了吧!身子转向椅子左边,用另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换了左手拍桌怒吼:“你们这种货色不识抬举,非要吃些苦头才认错。”审讯的情况和以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但他一下子又放下那要吞吃人的神态,故作和蔼微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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