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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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法国公园谈话 经中间人的劝说,孩子接我回去了。到这时,丈夫对我不再凶恶了,用时而硬、时而软的态度和方法来说服我带孩子回川。有一天,他邀我去法国公园(现称复兴公园)谈话。只有我俩和国琇、国瑛两女,不像往时有别人参加。孩子们坐在草地上玩耍,他带着冷笑、镇静的态度开口轻轻说:“竹君,你应该仔细想想你是什么出身,我们是在怎样困难情况下结婚的。我俩是患难夫妻,我俩在日本的年月里,当押度日。你还记得你用烟头重新卷好烟卷让我过瘾的事吗?

  开始时,你无论在家庭里或者亲友间,没有一点地位,没有人看得起你,后来,我在家庭中怎样支持你,在亲友中怎样抬举你,我是怎样严守了一夫一委制,我们所知道的有地位的军人中哪个没有一二个姨太太?总之,经我的帮助,你自己的努力,逐渐转变到现在人人尊敬你的地步。在四川家庭里,一夫一委能有几家?做一个掌权的家庭主妇,更能有几个?你放弃金饭碗不捧,偏偏要蓬头赤脚带着子女出外去捧一只讨饭碗。上海是天堂,也是地狱,花花世界,孩子又都是女的,按你心愿是想孩子们都受高等教育,到头来,如果你不弄得走投无路,带着四个孩子跳黄浦江的话,我手板心里煎鱼给你吃。我们已有十四五年夫妻历史了,有了五个孩子,经历了风波患难,这是不容易的啊!你还是快快回头,接受我的意见,赶快回川。我待你一切如旧。我爱你,才这样对待你,你该明白。你如果认为经过这次事后,不便再住成都,搬去合江乡间居住也可以。”我插嘴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不便再住成都,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他不回答。他继续说:“大观田后面蓉山风景美丽。本来我就想在那里建盖一幢房子,并待儿女们成家出嫁,我们就去那里养老享些清福,多么好。你好好想想吧。”我认为他所说的,我一句也听不进,半晌未语。

  黄昏时候了,我向天空望过去,希望那无际的星空、初弯的新月,能够给我些毅力!又向那四周望了一转,盼望那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能给予我片刻的安宁!草地上——孩子们正在那里愉快地玩着,跳着,像小天使似的在自由地飞翔着。我低头沉思,俨然像石人。

  不知此身在何处……

  他再次问我:“你到底说不说话?我的话,你听懂了吗?”最后,我抬头回答他说:“我不是贪图物质生活的人!你说的我全知道。多年来,我对你已用尽苦心,委曲求全不知多少次。每次总想纠正你许多不正确的想法,为你的生活起居费心,为你的前途担忧,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整个家庭操心着急,起早睡晚。然而,我已唇焦舌敝,心血绞干了,你却无动于衷,怎么也唤不醒你,你已经不是当初我们认识相爱时的夏之时了。你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而增添了许多庸俗的东西。

  你陷于泥潭中而不自拔,还以为自己的一切言行都是正确的。而我今天所得到的是什么?包括双亲在内,侮辱、诬蔑、殴打、持刀行凶,是贵夫人,还是主人对丫头的刑法?人前夫人长,夫人短,人后就要以对待丫头、童养媳似的‘恩主’自居。

  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你对于我的‘爱’不是平等的互爱互敬。在你不高兴的时候或有触动你自以为是的尊严、意志的时候,你还会想到什么夫妻之爱吗?你就居然骂、打,甚至能置我于死地!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害怕你。连我的双亲,偌大年纪协助我办黄包车公司,无论寒暑起早睡晚,你从无一句好话,反而受你侮辱、毒骂而害怕你。他二老因无财无势,从不敢和你争论。他老夫妻俩经常为疼我,为你不讲情理乱发脾气而忍气吞声,暗自淌泪!总之,爱情与友情是不能建筑在“恐惧’和‘不平等’的基础上的!如此生活下去,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也无任何快乐,只有痛苦,无代价的牺牲。我老实告诉你,当我为你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当初家人鄙视我时你支持了我,并且你不像军阀们任意玩弄妇女,不是三妻四妾至少有个姨太太,在这方面,你是一丝不染的,就忍受平气了。否则,我早已离开你了。但我早就和你谈过,你把事情弄绝了,总有一天你就是给我磕三百个头,我也不会回心转意的。现在这日子已经到了。(啊!我写到这里忍不住地一阵辛酸!——浪费了我多少心血、精力、时间!)总之,你认为的‘爱’,我再也接受不了。情意不投,对事物的见解不同,没有共同语言,大家再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徒增痛苦罢了。我已立定今后一生为国为民,尤其为穷苦人民谋出路做些事情。为四个孩子谋前途、幸福,这就是今后我要走的道路!”他听了含怒说:

  “你为什么不听从亲人的话,反而去听信外人。希望你不要受外人诱惑蒙蔽。”我说:“想得这样简单的是你自己。”于是这次谈话又是不欢而散。从草地上叫回孩子,彼此默默无言地回了家。

  理智战胜感情 他又继续找人劝我,我还是很坚决。过了几天,在半夜2点钟左右,大侄女上三楼(这时已住三楼,二楼丈夫、侄女住)来给我一张丈夫写的小条子,我拆开一看:“竹君!可否请你现在下楼到书房来谈谈?”我对大侄女说:“好!

  我就下去。”但是当时浑身发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谈话。他必然又是先轨后硬,我不怕他硬,只怕他用感情来打动我。夜深人静,楼梯灯火一片阴森,我右手搭在梯旁的扶手上,边下楼边回忆起过去酸甜苦辣及一切难以形容的镜头,都在脑海里浮现。想到今后天涯地角,四海茫茫,赤手空拳带着双亲和四个女孩往何处去?回川吧等于再人火坑。真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楼梯最后几梯时,理智与情感交织着,矛盾着,心跳,头昏,恍恍惚惚猛然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咚的一声坐下站不起来了。坐在楼梯上,思前想后,千丝万缕,百感交集,欲哭无泪。猛然转念与其回四川再人火坑,不如追求一线曙光!顶多苦到像双亲和从前那些邻居们似地做小工,当苦力,也得养活家人。或者到工厂去做湖丝阿姐。何况自己受过教育,有文化!必须坚决,必须再次跳出火坑!刹那间如急雷闪电,双腿忽然起立。于是,我走进书房,他已在书房后面的红木餐桌旁坐下等我了。我在他对面侧身坐下,我时而低头,时而仰望黑夜星空,尽力克制情思听他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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