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给,给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姊和三
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间)后,还会分到额外的。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时外祖母会暗
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窝里。
老太太们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边做活儿(用针线“衲”鞋底做布
鞋)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中说相声的挖苦老太太,说:“老太太动胸腔手术,可是开刀后
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来心在胳肢窝(腋下)里!”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边听收音
机一边笑,但是笑归笑,偏习难改也。
二姊又回忆到我的一件做偷窃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始终是我们李家的当家人。外祖母不识字,但聪明过人,当年住在
哈尔滨就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一次组织哈尔滨的中学校长到日本参观,爸爸是其中之
一。但临走前爸爸的旅费突然在家里失踪。家里的人怪来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个算
命先生问卜,算命先生说:“是一男一女所为,钱还藏在家里某处缝里还没转走。”外祖母
最怀疑是个女佣人干的,但同伙男的是谁弄不清楚。于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戏,同时
让六中一位校工监视家中动静。散戏回家后校工报告说,通过一面镜子看见女佣人在厕所里
鬼鬼祟祟干点什么。外祖母胸有成竹宣布要搜查每一个人,装模作样最后搜到那个女佣人,
她作贼心虚慌里慌张,又迟迟不肯脱掉袜子,最后妈妈一把将她的袜子揪下来露出赃款。因
为钱曾贴住她的脚底,妈妈抛掉外面一张扔给她,并赶她卷铺盖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计侦
破疑案,事后分析案情还是都认为算命先生算得准。因为女佣人作案过程中,始终抱着完全
不懂事的敖弟做掩护。只是算命先生好糊涂!只算准作案人的性别,可男性“嫌疑犯”的年
龄误差未免太大点儿了。
在二姊的回忆里,包含了许多养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们那一世代的旧时信仰与风
光。不论是烧纸还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属于养生以外的送死范围,中国的送死是大学问,二
姊在这方面的描写真是精采绝沦。我们对祖父祖母叫爷爷奶奶,奶奶一个人生了十二个小
孩,六男六女,成双成对。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虽都“寿禄不永”,但是还
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个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爷爷奶奶老了
后,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妇一起住,但奶奶却说老二以外的儿子和媳妇最好。奶奶会对整年养
她的老二和二媳妇有微同,却对平时聊拔几毛、只在年节生日送点小礼的其他儿子媳妇大加
称赞,这种是非不明,是旧时代老大大的一个特色。爸爸妈妈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妈妈老
了以后,也有这种倾向,也变得抱怨“养生派”而偏心“送礼派”,谁说历史不重演!按中
国旧式家庭有三大战:
婆媳之战、姑嫂之战、妯娌之战。这三大战,都跟媳妇有关。
妈妈是我们李家媳妇,当然无役不与。李家正赶上中国大家庭的解体时代,所以大战的
程度极轻,只限于背后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为一个媳妇,妈妈对奶奶不错,奶奶临死
前,缠绵病榻,每天给她擦身体的,就是这位二媳妇。奶奶去世前后,二姊有回忆如下:
奶奶婚后凡十年一直在怀孕生孩子。最年长的大爷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岁。差了
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儿六女之后还是没空手,带着个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间奶奶虽能
忍痛沉默不语,但显而易见是在活受罪。不但卧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疮,自己也没有
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为奶奶解决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说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顺。难熬
的日子拖了很长时间。爷爷也常拄着拐棍儿走到奶奶房间门口问一句:“你中不中?”终于
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说话,左边面颊不断地抽动,后来嘴也歪了,半边脸愈肿愈大,眼睛痛苦
地直视着直到咽气。从奶奶病情恶化开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方面我很喜欢和善
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对我说:“不用害怕,只要是亲人,无论生病或去世
看了都不会怕。”本来除去奶奶最后面部抽搐留给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对于奶奶死去我并
不害怕,问题是丧事的发展让我吓破了胆。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让我到隔两条马路的干面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后看到奶
奶已被穿戴就绪,停尸在爷爷房间的走廊里。那是个挺可怕的镜头,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
九件长长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条裤子,数字是规定的并有什么讲究吧!脚下穿一双崭新的
方头绣有花纹图案的鞋,头被卡在一个硬枕头里。寿衣寿材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最外面一件
寿衣是个大红长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装进去五六个奶奶。上面绣满了色彩反差极大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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