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是在国民党伪政府统治下,寒气袭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学的我,被寒尚轻,是
“小寒纪”;大学以后,寒气渐浓,是“大寒纪”……到了文星结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
被全天二十四小时“跟监”(跟踪监视)后,则是公然以武嘘寒了,一寒至此,我戏呼“寒
武纪”,不亦宜乎?
在“寒武纪”来临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李翰祥。对李翰祥,我本无好感,原
因是他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我做预官八期排长的时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
的日子。部队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龙镇那一套,播呀哼的,烦人烦得要命;后
来我总算退了伍,跑到台北,又碰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流行,我躲开现代梅龙镇,却又碰
到台北狂人城,和萨孟武、徐复观之流对凌波的意淫风,(徐复观写肉麻的诗,说要对凌波
“诗以张之”!)乌烟瘴气,也烦人烦得要命。说李翰祥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因为
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从没看过这种他妈的国片。李翰祥后来听说我没看过他的梁祝,
大吃一惊,开玩笑说:“李敖你这种朋友怎么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电影!”我说:“现在
你知道如何维持友谊了吧,最好你也别看我的书!”
我认识李翰祥是在他来台湾成立国联影业公司以后,时间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是
康白(何伟康)介绍的。一个月后(五月十七日),他约我在他的明星讲习班上讲一次演,
然后请我在他家晚饭。他说他看出来李敖是最厉害的东北人,并且像绍兴师爷。那时文星已
近尾声。国民党封杀文星后,我陷入谋生的困境。当时谋生,光靠偷偷摸摸帮出版社和杂志
社的忙是不能维持的,因为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压力,所以所谓偷偷摸摸帮忙,只
是一时的、按件计酬的,并且很呕气的。例如我编了《罗素选集》,水牛出版社彭诚晃却不
敢挂我的名字,而是由他们的股东刘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
个,就是卖洋人旧电器。主要来源是美军顾问团用过的二手货。有的外国朋友离台后,也愿
把旧电器卖给我,巴特菲尔德(Fox Buti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后为了《苦海余
生》一书,国民党大捧特捧巴特菲尔德,国民党完全忘了:当年为了巴特菲尔德支持李敖抵
抗极权与迫害人权,曾被国民党“留置”、“找麻烦”、“飞机场洗澡”,国民党对自己,
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卖旧电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学问一时谋生的路子。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李翰祥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拍唐伯虎的戏,他知道古代有一部
《唐伯虎千金花舫缘》的剧本,问我知不知道这剧本收在哪部书里?我说这剧本收在董康辑
的《盛明杂剧》里。他对我的渊博大吃一惊,问我哪里有《盛明杂剧》?我说《盛明杂剧》
是武进董氏诵芬室刊本,台湾很难找,我试试看。事实上,这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就有,我
故意不说。第二天,我告诉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肪缘》的影印本,要一百美
金。李翰祥说,只有几页,太贵了吧?我说:“翰祥啊!知识很值钱啊!你拿这知识,可以
编剧本卖大钱;别人提供知识,怎可以卖小钱啊?”李翰祥认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金。
十二月十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来我家,他说要请我在欣欣餐厅吃晚饭,他的国联公司陷入
困境,现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总干事陈绥民负责,晚饭时候陈绥民也会来。在吃饭时
候,我对陈绥民说:你们国民党的统战手法,可得改一改了,这样子统战,不是争取朋友,
而是制造敌人,这样会逼人逼出事来的。陈绥民说:我们逼了谁了?你说说看。我说你们日
夜派特务在彭明敏家看管,不是逼人是什么?他说哪有这种事!我说我们现在就去查看如
何?陈绥民无奈,就说好。于是四个人坐我的“计程车”(我的汽车虽是自用,但和计程车
同型同价,所以无异计程车),到了温州街彭家,彭明敏出来证实,陈绥民也就哑口无言。
陈绥民走后,李翰祥很佩服我对朋友的照顾和对国民党的抗衡。
那天晚上我发烧,我提议早点回家。十二月十二日,就住进了宏恩医院。全部医药费四
千元,折合美金,正是一百。我笑着对小情人小蕾说:“傥来之财,来得容易去得快,不是
好来也不是好走。等于唐伯虎先生代付了医药费!”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李翰祥到宏恩医院
来看我,同来的有宋项如、郭韧各位。李翰祥进房就找电插座,我说干什么?他说:“我带
来幻灯机,放一些幻灯片给你解闷。”于是就放映起来,内容全部是洋汉子和金发美人的春
宫,有近景,也有大特写。最后他把机器等全部留给了我,让我看个够。-这就是李翰祥的
体贴和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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