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
(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
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
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
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
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
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
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
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
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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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穷人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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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
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
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
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
“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
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
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
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
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胧的贫寒
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我偏执地坚持,
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
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
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
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办、集聚诵读《曼丹夜
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
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施
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
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
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悠扬的
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只大粗碗
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马明心
说,哲合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信仰宰鸡宰羊,只要摆放果碟时记住提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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