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食饮,但冬天表层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盖,宛如一井,它就是当年维
尕叶·屯拉·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净身不准用这窖水了,今天教民们用关川河的
苦水洗,窖水仅供食用。窑洞今已半颓,当年导师马明心的几处遗迹被庄严谨慎地保护着。
洗阿布黛斯(净身)时,水漱在口中,我心里感到难言的苦涩。呛鼻时,不知刺激自己的是
苦水,还是眼泪。
关川道堂毁于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牺牲的无名烈士,在时光的流逝中再也无踪可寻了。在乾隆帝亲自指挥之
下,至少有东乡唐汪川、安定关川、循化、河州、兰州、伏羌等地点,被清朝公家全屠。哲
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毁。只要有一人一事线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干净。哲合忍耶被
定为邪教永禁。其余各派必须设置一种乡约,为清政府监视教务并向政府禀报。一部《兰州
纪略》中,罗列着政府掌握的名字;凌迟若干斩决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鲜血,在
乾隆盛世的底层汹涌地流。
我曾沿着黄河的孟达峡一步步走着进入循化。途经孟达工,见清真寺古旧得瓦蚀漆剥,
静静地临着河水。黄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测,两岸上栈道小路密密如丝。那些寺
古旧得快要坍塌,建筑风格当属明末清初。显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汉文寺、孟
达、夕厂三工俱系旧教,并无新教”、所以它们苟存至今。进了循化,左探右听,此地没有
一座哲合忍耶寺,没有一户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没有人再回忆他们族中骄子、神将一般的
苏四十三了。
我又沿着积石山脉钢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来,一路上藏民的经幡呼呼地抖响
在金风里,山溪水清脆地推转着玛尼磨轮。有土色的庄子在远处溶在大地上,难以辨认。有
三五个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来,说着突厥语感很浓的土话。当年苏四十三那支狂暴炽烈
的人马从这山道上一拥而过,然后就像是渗入了这片荒裸不毛的红褐砾石的大山里,永远也
无法唤回了。
不仅循化至今断绝了哲合忍耶。我曾参与去交涉马坡的马明心家乡的旧坟。马坡刚刚雪
霁。梯田上下金黄麦垛和闪亮白雪之间,处处跑着汉民的猪。我们关心的那家马姓在此地连
一丝口风也听不见了。和队长见了面,他殷勤地劝茶递烟。老人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们——清
廷一遍追杀之后,这里已经是汉族村庄,生计依然艰辛,村风还是淳朴如旧,他们自祖宗迁
来后已经几代繁衍,虽然一张张脸庞上再也没有苏莱提①了。
在另一处后来也被血洗过的庄子——糜子滩,此地高处黄河台地,形势险要,风景壮
观。住民也基本上换了汉族移民后裔。听说有若干户姓马的汉民。其中一个老汉,村人们说
他家房梁上曾放着古兰经。于是人们说:你祖先定是回民。马老汉气得跳脚大骂:谁说的?
我日他先人!敢说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强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处
于恐怖之外。年轻人和幼稚者豪言壮语,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觉恐怖。
国家,当这种怪物被迫地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谁也无法实证式地统计无名殉教者的数字。可以判断的仅仅是:圣徒马明心在二十几个
县里的哲台忍耶被洗灭了十之八九。
在这种绝境之中,哲合忍耶幸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么呢?
一是销声匿迹潜入地下的人——多斯达尼。
二是他们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达依。
苟活与惨死、造反与忠国,在哲合忍耶看来仅仅是事情的表层。红的血,无论如何是神
圣的。事情的内里,是真主要哲合忍耶获得传教者的最高品级。日后的哲合忍耶回忆往事
时,尽管悲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种很难理解的得意和轻松。人类追求的和人类做孽的一切一
切,最终都要达到那一道门槛——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证,就可以直入天堂。每
个刚成年的男人都觉悟了这一点,虽然他们默不作声。人生如此短暂有限,生存如此艰难,
活着就是负罪。然而道祖维尕叶·屯拉从真主那里为你祈来了舍西德的口唤,不管你怎样弱
小有限,只要你为教舍命,你的血将不会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将就是你进入天堂的证明。
束海达依主义,就这样在孔孟俗世文化的海洋——中国的腹地诞生了。
束海达依,单数形是舍西德,基本的涵义就是为伊斯兰圣教牺牲。在西海固、宁夏川、
新疆、云南和一切有哲合忍耶幸存者潜伏的地方,束海达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烫热和浓
醇,默默温暖安慰着我们的祖先。
已经有足够证人在为哲合忍耶作证。从此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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