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
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
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
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
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
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
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斋月我在
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斋月里,恰好赶上
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
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
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
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是我们的
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
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
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
安拉啊,赞颂你
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
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
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你是光辉,你是灵芝
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挂着泪。
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
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
两个世界的心
西与东的主人
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
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
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
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
在复活的日子里
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
我再也没有见过
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
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
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
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
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
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
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
我赶到了,泪如奔泉
我哭道:领路的人啊
你为我再停一停
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
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
你为我传递吧
世界上的每个人啊
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
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
啊,给穆斯林以喜悦
给异教徒以警告的人啊
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尔麦里的
打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优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虔诚献给了它。那
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
你搭救、你庇护我吧
人民的信奉者啊
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
我们的信仰啊
由于你——
一切忧愁都会消散
啊,我说过:
圆月啊,你照耀吧
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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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门 真实的隐没
第01章 黑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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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盛世的封疆大吏们不放过每一个被捕的哲合忍耶教徒。兰州和华林山战火熄灭后,
一册《钦定兰州纪略》里充斥着京城和兰州之间过细繁琐的调查文件。一个词汇——“研
鞫”,形象地描述着他们对哲合忍耶俘虏的细致折磨和榨骨吸髓的拷打。每一个村庄、每一
户祖坟、每一个妻母子侄都被乾隆亲自监视着迫害。鞫讯之后,吐尽口供的人并不能侥幸获
免,斩刑是最轻处置。保甲进入宗教,“乡约”一职从此作为回族内奸而藉官势流传,形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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