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时,他吉庆的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
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的学问,那是神对
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自己坠回黑暗!你
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
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
—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
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
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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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门 新世纪
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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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
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
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
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
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
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
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
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
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
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
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
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
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
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
新的这个世纪在它开始上升时,万物复苏。哲合忍耶这个信仰者集团能够获得发展——
就是十九世纪曾经宽容的证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如同季节中的春天;直至今日,中国人一
旦获得春天就会丧失对冬天的记忆。人民,包括知识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实际的,首先,无
论如何要活命,然后是家庭生计。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时代(前三辈穆勒什德以各种形式殉
教的十八世纪)里遭遇的、无法和平生存的环境已经变换,哲合忍耶思想体系中永远比中国
知识界深刻的世界观——出现了微妙的改动。
苟活下来的哲合忍耶回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清真寺里,晨拜、底格勒拜(下
午)、夜拜之后,独属于哲合忍耶的念颂词,不仅仅可以使用高声而且已经使用灵州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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