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道友,也许常常与他分庭抗礼的山东河北热依斯金爷匆匆从北京城赶来,不远
千里前来金积堡赴死。后来,金师傅被杀害于金积堡西门外一座小佛庙的门前。去年斋月,
我心中暗暗想着我的山东故乡,顺着马莲渠找到了他的就义处。小佛庙已经塌尽,小山门被
农民改装成院门。在偶像教的神圣场所残害一个一神教信徒,看来并不能获得佛的赞赏。
——他的道友,同样与他地位相似的谭生成阿訇,父子三人陪着自己追随的穆勒什德马
化龙,昂然走向凌迟大刑的架子,光荣地共享着哲合忍耶正月十三的大尔麦里。谭家是左宗
棠屠夫进行残害时,唯一按十三太爷主要亲属例行凌迟处死的外姓。
——他的战友、第二辈穆勒什德平凉太爷后人穆生花,与他又有着张家川南八营的乡亲
邻里之谊——已于同治九年五月服毒自尽。
——在此不久之前,也许仅—个月前,刚刚传来云南东沟全庄多斯达尼和热依斯马圣麟
殉难的消息。云南人起义之初曾派人前来联络,来人就住在张家川。
洼上师傅的激动和不安,甚至屈辱羞愧都能够历历在目。正因此,曼苏尔《哲罕耶道统
史传》详细描画了他不愿离开金积的情景:
灾难逼近的时候,毛拉对洼上师傅说:“你去七兰爷(?)家里干尔麦里。你走,你到
南边立教门去!”洼上师傅哭着不愿离开。他说:“我走不动!”毛拉说:“一步一爬你也
要去!”……他与莲花城的人在正月初六启程,到黄花川,后来又到了张家川。
相传:洼上师傅临行时,金积堡灭亡已在眉睫。洼上师傅向十三太爷马化龙道色俩目告
别,不禁泪如雨下。他哭着问:“毛拉呀,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你呢?”
十三太爷答道:“《穆罕麦斯》念到‘我来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这就是著名的“艾台依吐”故事;我作为一名小说家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伟大的
民间文学。“艾台依吐”的抒情是如此强烈,它使我一连多少年只要一想起它,就觉得心在
抽搐,就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艾台依吐——意即“我来了”②。谁也无力猜测,在如此巨大的克拉麦提(奇迹)面
前,在如此巨大的空间中,由如此众多的哲合忍耶共同创造的艺术面前,特别是在这一艺术
今天仍在温习、今晚就在重复——面对着这一切,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无力。
解释马上就会写出来,请允许我先叙述另一根线索:
十三太爷马化龙被清朝官家凌迟处死之后,首级曾遍示全国各地,一共长达十年。
据四旗梁子附近、当年凌迟行刑时围观的汉民后裔回忆,十三太爷临刑时,有人把他架
上七层毡,绑在木架子上。三十六个刽子手每人割一刀,然后用凉水喷胸,乘势剖去心脏,
拿走祭在刘松山灵牌前。正月十六,官军来人,割了首级。
这颗头,先被官家用火烤干,然后漆过油漆——据说就不腐烂不变形,然后开始示众。
传说,示众一共十年,在全中国一切省份,凡回民聚居之处,均悬挂示众几天。
大约在光绪初年,此头示众全国一周,已无用处,官府把这颗头退回兰州——准确时间
无法考究,但是那时张家川已经有了哲合忍耶的新道堂——“艾台依吐”的动人故事就要完
成下篇,或者说,哲合忍耶教派最感人的克拉麦提,就要全美了。
十年,我总想走上中国广阔的大地,在东南西北的回民聚居区找到线索,找到每一个当
地的记忆,复活那些呆滞地盯着一颗枯干头颅的戴白帽子的人的心情和感受。但是,这是一
种徒劳的幻想。回族是一个复杂的人群共同体,有时它那么刚强激烈,有时它又冷漠自私至
极。幻想让这样一个小商色彩浓厚的、虔诚信教但是不知缺乏着一种什么基础的民族记住十
三太爷马化龙的头,是不可能的。可悲的是,全国能记住这颗头的,仍然只是它的哲合忍
耶。
哲合忍耶是个穷人教派。它不善用笔,也不善言谈。关于十三太爷首级(百姓们有时喜
欢称之“金面”,称四旗梁子埋的是“金体”),教内传说杂乱不堪。
我放弃了向全国回民征集十三太爷头颅示众细节的奢想,继而又必须放弃向哲合忍耶教
内考据十三太爷头颅结局的初衷。历史就是秘密,这个真理我已经一再咀嚼过了。
我竭尽全力,把我认为可靠的材料编排于下:描述完这颗神奇头颅的故事,以求让它能
与我坚信并崇拜的艺术——《艾台依吐》合拍。
十年示众结束,头被退回了兰州。
这颗头被放在兰州监狱里(一说挂在西稍门上,不可信),渐渐被人遗忘。有一个狱卒
是广河县谢家庄子人氏,估计是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③,他发现了这颗头,便报告了谢家六
阿訇。
谢家六阿訇有一个玉米面买卖——终日用驴驮苞谷到兰州卖,小有资本。他便决心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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