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念俱灰。北京城的哲合忍耶上层金月川无计可施,只得送他上路。
据《曼纳给布》记:
昌平州的吴乡老说,起身之际,金大人(设席)请了毛拉和狱卒。他在店里准备了一席
饭,让他们一块吃了。但是,毛拉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毛拉就朝着汴梁起身了。
大概正因为这种歉疚,金月川和北京的哲合忍耶教徒特别记挂着汴梁。后来哲合忍耶又
东山再起之后,传说北京教徒曾参与了为西拉伦丁·马进城迁葬。
关于这位残废的少年在汴梁城里的经历,哲合忍耶各种内部阿拉伯文抄本都记载很少。
哲合忍耶在这件大事上,仍然保持着与外族相宽容的习惯。传说,这位温大人待西拉伦
丁·马进城很和气,由于这奴隶不吃主人家的饭食,总是每天给他一些麻钱,让他买东西
吃。后来听多了此人出身非凡、冤屈太大的话,温家居然让他与子侄一块读书。直至他病危
时,温家还问他:汴梁有无你家亲戚,你死后是否让我们按回民章程葬你。甚至传说温家为
他缝了一件袍子送终,此袍后来被哲合忍耶获得,撕开缝了礼拜的六角帽。似乎,后来哲合
忍耶的人和汴梁这家满人一直有着交往,曼苏尔·马学智说,他曾在一个斋月里去汴梁,温
家的子侄告诉他说,西拉伦丁·马进城“夜间不睡觉,不知在作什么”。
夜间从来不睡——这个传说,我从许多哲合忍耶老人那里都听说过。一个衰弱的少年,
一个病重的青年,白日里沉默而顺从地忙碌,到了夜间便一人独处,通宵达旦。
每当想象这样一个形象时,我便觉得心中一动。
光绪初,哲合忍耶死灰复燃后,曾经企图把西拉伦丁·马进城劫出汴梁城,出面者是大
名鼎鼎的西府夫人白氏。
劫难后,西府夫人辗转避祸,后来藏在昌平哲合忍耶坊上。李得仓逐渐控制了张家川,
并且悄悄在那里藏下哲合忍耶的火种以后,她又回到张家川山区。
西府夫人乘着一辆骡车,到了汴梁。她打发一名教徒去温家找西拉伦丁·马进城,自己
半掀着轿帘等候。不久,西拉伦丁·马进城随着人来了,西府夫人一掀帘子,喊道:“走!
咱走!谁受这个罪!”西拉伦丁·马进城一见是她突然一转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径直回
了温家。西府夫人和随从都惊呆了,只能目送着那冷漠的背影。
——他的行为,至今还在为人们猜测着。理解这样的行为,也许需要非常特殊的认识。
拒绝自由、甘做罪人的行为所具备的强烈的宗教意味,最初曾经使哲合忍耶震动和不解。教
徒们只觉得难过,只觉得无奈,只是顽固地在暗中围绕着他。
为着暗中保护这个受难者,哲合忍耶在汴梁温家邻近开了一个小店铺。每日,店主人坐
在铺面上,盯着温家方向。
西拉伦丁·马进城出现在巷子尽头,缓缓朝铺子走来。店主人马上把一串铜钱叠放在案
上,等着他走近。他走进店铺,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叠铜钱,然后默不作声地走
了,头也不回。
店主人也习惯了沉默着做这件事。以后只要看见西拉伦丁·马进城走来,店主人就把一
叠铜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只取几枚,有时把一叠都拿走。日子就这样流逝着,双方彼此心
领神会,但都沉默不语。
据教内老人回忆:有时候,我们的毛拉来了以后,坐在板凳上歇息一会,然后把钱拿
走。店主人家都是汉民装束,腰带上插一根旱烟袋(回民不抽烟),见了毛拉,也不道色俩
目。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来;有几天接连不见毛拉来临。店主去打听,问不到消息。再过
了好久,他还是没有出现。店主人突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毛拉西拉伦丁·汴梁太爷马进城
无常了。
曼苏尔在他的著作中这样总结过:
汴梁太爷白天当奴隶,伺奉异教徒假主人;夜晚他则侍参真主。甚至,他把侍奉假主人
与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说:躲避卡费勒的统治,就是违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
觉。无论什么时候叫他,人们都发现他在熬夜。
光绪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西拉伦丁·穆罕默德·索迪格·马进城以二十五岁青年之
身死于汴梁。温家后代对曼苏尔阿訇说:
我们请了医生给他看病。但是吃药没有用处。于是,我祖母说:吃药不成,你吃些大烟
吧。他答道:我从来不吃那种东西。到了光绪十五年,病情险恶了。我祖母问他:在这儿有
你家亲房吗?我们去请了来,照你们回教办法埋你。他答道:没有。我死后,若是有人来探
望我的坟,你们就指给地点。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间,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不再言语。我祖母
唤他,他睁开眼。祖母问:你认识我吗?他答道:你是老太太。他欠起身子向她道了别,再
躺下,闭上了眼。我们守着他,深夜里他停止了喘息。我们给他穿上衣服,装进了棺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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