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_张承志【完结】(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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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浪于哲合忍耶这片粗旷的大地,我迅速地蜕变着。先使人震撼再渐渐习惯,后来只觉

  得莫名的感动在涌漾——黄土高原的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于挣扎中的海洋。我是

  一片叶子,一只独木船,恋着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不问西东,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啮咬过多斯达尼

  心灵一样,如今如触电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这颗心。

  我不该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这个词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该这样赤贫千里荒凉至极,它和它的多斯达尼总使我错觉到一种责任感。

  其实,我只适合写一首长长的抒情诗。

  形式如魔症一样逼我答复。

  ——它简单至极,但藏隐着。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进沙沟时,那心情是多么透明和单纯啊,那个大雪连连不断倾泻的

  冬季,是多么悲怆而纯粹,是怎样地启示和激励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这个冬季里我的诗终于要享受它被目不识丁的知音诵读的时

  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个哲合忍耶的男子,当他洞知了一切之后他的成长便停止了—

  —余生只是时刻准备着,迎着一片辉煌。朝闻道,夕死可也——是谁这样总结过?

  我盼我的形式为他们赞许。

  它背叛了小说也背叛了诗歌,它同时舍弃了容易的编造与放纵。它又背叛了汉籍史料也

  背叛了阿文钞本,它同时离开了传统的厚重与神秘。

  就像南山北里的多斯达尼看到我只是一个哲合忍耶的儿子一样,人们会看到我的文学是

  朴素的。叙述合于衣衫褴褛的哲合忍耶农民和我们念了几天书念了几天经的孩子的口味;分

  寸里暗示着我们共同的心灵体验和我们心头承托的分量。

  我在这样的写作中陶醉。

  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经不断地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纵马飞奔之中,常常和一些人物相

  逢。我渴望着与他们交流一件件大小细节,我狂热地要和他们讨论,从理想、追求、信仰、

  宗教的原初本来,直至哲合忍耶湮没了的隐秘。几年来,我习惯了这种神交,甚至在困难时

  我痛恨时间隔开了我们。我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学者的行列,脱离了排列着翁独健师和史学大

  家名字的阵营。我更大踏步地远离着作家的行列。远离着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队

  伍。我靠近着一个新鲜的世界,我听说了一些新的人名。对于我,他们才是值得尊敬的中

  国。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后来钞本像流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无法列举这些在神圣的哲

  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习惯了他们玄奥又粗直的文体。我沾染了他们的一种灵气。我领悟着他们的伏笔和晦

  涩,我判断着他们文字内里的事实,我触碰着他们刚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惧,我和他们严肃

  地讨论着——在中国,只有在这里才有关于心灵和人道的学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个人,我追求的这个行列中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为我出现。他

  如同——个巨大的黑影;他有时清晰地让我听见他的喘息,有时他在雪野中留给我几个脚

  印,但是他永不显现。我久久凝视着黑暗;我确信他就在对面,但我没有视力看见他。

  你是谁,我一连几年问着,你是谁?

  你是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么?

  你是毡爷么?

  你是那个用简练的古汉语夹杂秀丽的阿拉伯文引语译出文言文《热什哈尔》,又隐去了

  你译者姓名的老人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沟回民马志文么?

  你是我的年轻的满拉弟弟么?

  或者——你就是实践着隐遁伊玛目思想的那位师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怀念了五十

  年的那位英雄么?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亲么?

  ※      ※      ※

  前两门讲及十九世纪回民起义中,云南东沟一段——叛回马现(如龙)率领大军残酷灭

  绝了哲合忍耶大东沟热依斯道堂时,东沟人并没有全部遭难,余烬中还藏着一些火星。

  据教门里古老而机密的传说:当年东沟寨子地下有一条七里长的地道。云南三太爷马圣

  麟——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马明心的儿子、流放烟瘴客死他郎的马顺清的第三子,曾在东沟被

  围之际,有计划地实施子弟出围逃离云南。有一个钞本《恭挽马世恩文》中就讲过:

  马如龙纠合夏毓秀、杨先知辈,裹围东沟,意欲灭此而后朝食。我村以数家之众挡数万

  之师,经年围困,斗志不衰。……被围年余,因节粮饷士,家室争先自尽。战士存者卅余

  人,然犹日夜防堵,百战不衰……同治十年腊月,议和围解。夏毓秀、马青云带兵驻防小东

  沟,常怀伺隙之意。我……窥其阴谋,先遣诸昆季陆续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诸昆季”,就是马圣麟身后名扬中外的马元章上人为首的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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