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爷是个江湖客,没有人知道他能听懂各种南方土话,就像没有人知道他能一刀致人
非命而且保证死者不哼出声一样。次日,年轻的马元章醒来,老何爷笑着对他说起云南土
话:
——人家要宰我两个哩。
——真的?
马元章闻语大惊。老何爷笑着又说:
——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爷向船家说:出门在外,水缓船慢,心里焦急哟。帮忙给我们搞些水酒,换
一个醉消磨时光。
船家暗中窃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来了。老何爷拔下腰中旱烟袋,一面吹出烟雾,一面与年轻的主人“开怀畅饮”。中
国回教徒酒烟均禁,因此每逢乱世扮装汉民的惯技就是腰插烟袋。然而老何爷本人,大半是
个无论烟酒来者不拒的人物。
事毕,老何爷嘱咐年轻主人径自去睡;他自己则蜷卧在舱口,扯起响鼾。
相传:那开黑船的两个强人听着鼾声,哈哈大笑。他们用四川土话骂着,其中一人便取
出一柄尖刀,走进舱来。传说中,那汉子刚刚朝老何爷俯下身来,一柄刀子已经从他的肋骨
缝隙里笔直地扎进心脏——那人没有吭声便倒在舱里,摇槽的同伙还在继续把船摇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个来舱口探望,老何爷又把刀子准准地刺进他的心里。放好两具尸首
之后,老何爷叫醒了马元章。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老人。讲到这里,他呵呵笑着说:“可是,他们俩都不会弄
船,把一条船摇得在河心乱转!”
——只要能够出云南,就无疑能够出四川。据老何爷后裔马辰的文章说,这一行难民扮
成茶商,风餐露宿,最后进入张家川谷地。最先住进一个叫李家沟的小村,不久便与人称李
大帅的李得仓取得了联系。
马元章一行无疑向李得仓宣布了自己的血统。李得仓的具体应答,今日无从查询。但是
他对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统怀着无限崇敬,则是无疑的——张家川在同治十年大屠杀后窝
藏了哲合忍耶全部两姓三家各支导师后裔;这一点在长久的时间淘涮以后,现在已经是一目
了然了。李得仓的乌纱,是罪人们的遮盖——这种罕见的官出现在中国史上,非常耐人寻
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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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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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现代就是百题挑一,就是追随灵感。
十八世纪好像是一种古典的象征。那种时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关川窑洞的遗
迹一样,只能瞻仰而不能触及了。
现代——我很难从现代找出深具内在力量的例证,去说明现代人也敢那样舍命地追求。
有不少模棱两可的人物,有不少受着解说限制的事件—一拥有永恒的正确和魅力的例子,多
少年我其实并没有找到。
见惯了太多纸糊彩画的英雄,有时觉得活生生的奴隶反而更动人。
如鸦群的嘈杂灌入两耳,忍受了太久的虚假塑造和伪证,围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评的颂
歌之中,我一天天喑哑。
那时特别喜欢重读《史记·刺客列传》,我从中幻想和复原古代。在那里,无论是首领
或是追随者,都那么合理,都一直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赶路,在
旷野露宿中聆听。人敢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自己的蕴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这样的导师,生
命便不会虚度。
人生应当有人来追随,选不登大雅之堂的民众为伍,给他们一次启迪和一种证据,求他
们聚集温暖迸发勇气。人能获得如此追随便是成功者。人若能争得这样的理解,纵有九死也
无遗恨。
这样的念头太偏执了,会积成心病。人诚挚持久会陶醉。就像苏菲主义的那些信者、那
些狂热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时又觉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时会盼着客观证明自己的内心。因此,我在谨慎时也提醒
过自己:也许你已经指小溪为江海,也许你已经走向黑暗,却满眼只见光明辉煌。但是——
直觉是不愿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认准了我的路。一连多少年,一次次走进沙沟,再一次又走
进了沙沟。
※ ※ ※
后来的人们多没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类人:他们未必是从小念经,读通了阿拉
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仅仅是村里坊上随众礼拜信主的教民。他们轻视劳作生计,不顾
妻小家庭,只要认准了一位领袖,便不问天南地北追随着他。和平时,他们除了是虔诚的信
徒外总是围绕着这位导师;一有危难,他们便挺身而出——无论是杀人越货,无论是承罪负
责,无论是犯法违禁,对于他们都只是祈祷来的考验。
哲合忍耶教派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这种色彩变得浓烈了。关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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