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
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
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的大阿訇
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上的脚印;谁也没
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
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
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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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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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
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
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
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
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
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
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
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
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几代人辈辈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诉诸武力的人;
那些全家没有一口粮食却能翻一座山为投宿的汉民客人借一碗面让他吃好的人;
那些被打败后居然在重围里流着血在纷飞的流弹中顽固找寻领袖尸首的人;
那些从千里之外独自背回监毙的兄弟让他安息在洁净的拱北里的人;
那些为二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为着一丝心情的人;
那些喊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上战场的父亲;
那些憨厚地说等第四个小儿子长大也要让他去的母亲;
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飞机大炮的劈柴斧头;
——征服了我。
我这一双男儿的膝盖,我这一副倔强的性格,我的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我的关于北方
的经过野外锤炼的知识——
都在他们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
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
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
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
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在后日丧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
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
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 ※ ※
十三太爷马化龙全族三百余人唯一幸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从山西押解途中救
出、在全国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个孩子——名马进西,教内尊称板桥二太爷,日后分立南
川派于张家川南川道堂,发展后再建立宁夏板桥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内部的奉十三太
爷马化龙遗孤为穆勒什德的独立系统。哲合忍耶从此分为两派,但是在教义操持方面井无区
别。为叙述方便简称板桥派,对其穆勒什德也称其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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