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青海东部及甘肃南部爆发了河湟事变。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导者和参
加者很多,该地哲合忍耶教坊并不是战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变失败后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板桥
派。落脚在中亚名城焉耆——他们拥有的壮烈历史至今还震撼着我。
一位名叫大石头阿爷的首领(也许是他青海故乡的寺门前有一块大石头,板桥派说,他
是十三太爷马化龙光阴里的热依斯)领着队伍且战且退,到达了敦煌和玉门南缘的昌马儿
山。
昌马儿山,使我在地图中迷失方向,把我引进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学之中的第一个地
名!我记得几年前我曾经怎样努力想通过读图来确定教内传说。那时“昌马儿”这个地名的
语源、族属、位置和它串联的通路,曾经久久地占据着我的神经。回忆起来,不知我是怎样
就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整套的方法论和本事。昌马儿山,如今它无疑是一座山。别人也许称
它祁连山脉或者阿尔金山脉,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种承认船厂和布盔而不承认吉林和黑龙江、
承认也门而不承认非洲的人——昌马儿山是甘青新三省(区)的界山,这一点不会有差错。
大石头阿爷骑一匹青马,被追击的清政府军射死在昌马儿山中。
十二年后,哲合忍耶又进入这片非本地人和中亚探险队员永远不能理解其荒凉的山里,
找回了大石头阿爷的遗体。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头阿爷战死后,义军残众选择了绝地:他们进入了恐怖的罗布泊地带。
罗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进入的死亡地带,大名鼎鼎的绝灭的楼兰古国,忽东忽西
的彷徨之湖,白骨标志着方位的古道,真正的丝绸之路咽喉!
罗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战马吃净了吃死娃娃、一路抛弃着衰弱亲人
的无人区,永远是一种鱼鳞般干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这一支人马,走进了罗布泊就等于宣布了停战。人民不记忆苦难。我无法强
求细节。四十天绝路走完以后,民和、化隆出身的这一支人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前方是严
阵以待的政府军,但只有那个前方有水和食物。他们嚎哭着走向“铁干里克”——塔里木边
缘绿洲中最靠近罗布泊无人区的居民点,并在那里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装。
官府要按谋逆律处置首犯——然后才可能安置残众。有一位刘四总爷挺身而出。他的后
代之一是协助我的沙沟派哲合忍耶满拉刘德云,他们曾经为了我正在写的这部书在兰州、银
川、洪乐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们给我讲述刘四总爷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四总爷担当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军押到了乌鲁木齐。哲合忍耶的百姓们知道无
法解救他于一死,就决定贿赂刽子手。女人们摘净了耳环戒指,男人们撬尽了鞍上的银饰,
凑在一起的银子铸成了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他们秘密地把这两个银元宝送给了次日要执行凌迟的刽子手。
那刽子手受了贿,便把一柄细细的长匕首藏在袖筒里。第二天,刑场搭了一个木板台
子,刘四总爷被绑在那木板台子上面。监斩的官员和官军摆成架势,四外围着人群。
一声令下,刽子手登上台子。他背对着监斩官,乘人不备,袖中的长匕首插进了刘四总
爷的心脏。然后,从头皮开始,刽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来——其实犯人已经断气了。老人
们说,刘四总爷的两条腿一抽一登,不知为什么一直踢着那木板,踢得木板哐哐震响。四周
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声响成了一片。
我为刘四总爷上坟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队伍,几十个阿訇满拉随着哲合忍耶板桥派的焉
耆热依斯,拥着我走进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间。马鸿武热依斯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各念各的
吧。于是我便听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记的、像风起像潮涌的伟大赞诵声。那时我还不熟悉哲合
忍耶的上坟章节和叨热(调子),但是鸿武师傅在那天送给我的一顶白帽子(他看不惯一九
八五年我的满头卷发)——我戴着走遍了沙沟板桥几乎所有的拱北。从宁夏红柳沟营盘梁到
伊犁河,从张家川到居家集,从广河谢家到会宁关川。
哲合忍耶板桥派承认的穆勒什德,前几辈与沙沟派无异议,后两辈是板桥二太爷马进
西,和他的十个儿子中的两位:南川六爷马腾霓与板桥十爷马腾霭。
关于板桥派的故事,我盼望着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笔来书写。可信赖的文字一定
要依据真诚的举意,我尊重板桥,我坚信沙沟板桥、以及全国穆斯林联合的神圣口唤。我用
我的文学作证——板桥沙沟都有着完全一样的多斯达尼。他们都同样地为着心灵的信仰流过
血,死过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国一切角落。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我在美国访问中国回民最好的参照者犹太人时,听说仅仅在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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