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已经两次遇到的叙述困难一样:镇压和禁绝都是极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爷,
以及沙沟太爷马元章兴起的同时,两次又出现了教门的繁盛。这种灭绝与兴旺之间,似乎不
可思议,难以置信——而我因为长期养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写法,更使得自己愈想叙述而愈感
到叙述困难。
——但是,既然是我的读者,你就会用自己心灵的体验去补充的。
何况,我有几十万哲合忍耶多斯达尼,他们没有念旧小说的毛病,他们恰恰只凭个人内
心的体验去读,或者听人念。
这些哲合忍耶生于现代的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天命——礼拜似乎不能成立,修
持似乎不能升华。证明自己是那么困难,而前辈曾那么英勇地证明过。哲合忍耶全教遍布中
国十省的人们心中深深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像前辈一样走简捷而光荣的殉教之路。今天自
己困于生计,忙于浊世;或者今天自己仅仅是上寺礼拜,探望拱北——这些都无法抵消那个
念想。束海达依,这个字眼多么辉煌,它是怎样地催促着、啮咬着、折磨着、诱惑着现代人
的心啊。舍西德,这个目标多么清楚,它是怎样简单至极地说明了世界、穷苦、教门和家庭
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当一代新人出幼,当青年觉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欲望时,
牺牲对于他们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特别是以沙沟为代表的西海固干旱山区,简化了的理
论又简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谣:
舍命不舍教
砍头风吹帽
前辈都是血脖子
我也染个红胡子
百年的时间和数不清的事件,说明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夸张。因各种各样的起因,在形形
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断有人死去。不洗遗体,带血下葬的殡礼,强烈地刺激着周围的
人,舍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争抢的角色。外界开始称呼哲合忍耶为“血脖子教”。一种
西海固农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们迎战一切武器的装备,使外人特别是公家人非常
害怕它。同时,诸如“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我们尊的是道祖太爷在真主跟前说情,求
下的举红旗的口唤”、“大不了又是个同治十年”之类的语言,在全教上下滚烫地流传。
穆勒什德马元章针对这种心情,苦苦地劝说着。把见惯了鲜血的一个被迫害教派劝导上
和平的宗教道路,这件事非常艰难。马元章仅仅是靠着他伟大的权威,才勉强做到了这一
条。但就连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纠缠着个人悲惨家史和哲合忍耶命运的偏激——在他逝世以
后,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选择战争。
马元章在他的光阴里实现了和平。
受难中诞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这个光阴里,哲合忍耶发展到了它的全盛。
和平地迎送光阴,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的苏菲功课,铁打的教派组织。尤其是与官府达成
默契礼让。双方放弃暴力,这使哲合忍耶获得了喘息,在清末动荡的时局中迅猛发展。但
是,这种发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弃暴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永不
近官,永不信官,这种心绪后来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种气质,总是使人觉得孤僻但又高贵,古
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时,广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听说,他在东屋见一
大官时:教徒暗暗告西屋来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时,又通报说一位文人已经登门。
他呵呵笑道:“人家是两面逢迎,我们是八面玲珑啊!”
这样,马善人、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称颂之词便蜂拥而来。衰世
凯赠匾“见仁寿相”;段琪瑞赠匾“遗古熔今”。后来辛亥事变中华民国,客套一番对联挂
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鸿昌、胡宗南、邵力子、杨虎城、朱绍良、邓宝珊等等。国民党元老于
右任题诗宣化岗,其中有“一川填烟海还桑”“天还地变真闲事”之句,似若对哲合忍耶知
之一二。
外国人对中国的观点从来是被中国人牵着牛鼻子走的。读着我费尽力气找到、再一篇篇
复印来的那些外国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国人对中国回民的看法,和今天
外国人对中国小说的看法,如出一辙,如坐一辆牛车。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国人多隆(D'ollone)的调查团曾进入甘肃,辛亥革命那—
年出版了他们的《中国穆斯林调查记》——他们反复讲到马化龙,但不知道马化龙的头就埋
在张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国流行的报告文学实录小说的安德鲁
(G·F·Andrew),则认为马元章是与军阀马安良的行政权相匹敌的、执掌中国回族宗教权
的要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来的哲合忍耶内部史,但他的观点对后来外国人著书立说影
响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军掩护下进入包头,针对哲合忍耶这个派别调查的小野忍、岩村忍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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