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
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
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
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
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
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
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
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
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
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
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
①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②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
---------------
第06章 沙沟诗草
--------------------------------------------------------------------------------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
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
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
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
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
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
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
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
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
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
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满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