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声息地伴
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骤然一
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泣地唤主,孩子
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
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眺望那
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只有洞开的大门
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为我们出世吧。
我觉得,整个村庄和这暗红的山峦夜影都在叹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桥梁。
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容许吧。我们此刻刚刚洗过
乌斯里(大净),我们日日身带阿布黛斯(小净),我们趁这一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
乃(容许吧)!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
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纯净,允许我们接近主,接受我们来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
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求情上,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导师的求情上,容许我
们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大问题:人怎样接近主。
在犹太教神秘主义派别、天主教、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派,都提出过“圣徒”这
一存在,做为人与主之间的中介。最著名的圣徒和圣徒传说,当然还要数基督教和《圣
经》。但是,伊斯兰教中的圣徒——由于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真地牺牲死难——对民众
的震撼和感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鲜明地把圣徒和中国贫瘠边地的苦难底层民
众彻底结合,让每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都认识圣徒——导师本人,都直接跟着他坚持人的心灵
世界。这一点,给予像我这样的人的感动,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我一连数年,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浑身褴褛的农民那么相
像。我为一种亲切感而震惊。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图寻找一种真的人道主义。我尝够了追
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仅尝遍了艰辛而且流尽了鲜
血,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他们。
然而,他们追随着一个人。
我把目光对准了他。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几年里,我已经能够作证:哲合忍耶的几十万人,即他们
亲切地互相称为多斯达尼的同胞们,为了他,每一刻都准备赴死。
我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宇更响亮的名字
了。而且这个姓名的响亮,在于它只是轰鸣在几十万人的心里,而不是被人用嘴诉说。马明
心这三宇因为受着极度的崇敬,所以被纯朴的民众避讳——没有人称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经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觉得他如一座岩石顶峰,
屹立于我热爱的哲合忍耶刚强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无边的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石碑,
身上密密刻着风雨割据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说明和解释。这片广袤数千里令人只有绝望的滚滚
黄色波涛,因为他矗立起来,而获得了方向。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
那时他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
活在这片天地里,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顿亚(人世间、信仰世界以外的社会世界)
对于他毫无指望。
马明心的童年,无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众因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童年,
因此对导师的童年毫无记忆。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点,淡漠流血是哲合忍耶的特点。他是
一座岩石,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赞万能的主,后来哲合忍耶中间出现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尔,人称关里
爷(祖籍关里风翔、甘谷、伏羌一带)。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了一种中国文学的
新形式——第一是秘密,不外传也不使用外人能读的汉文;第二是散文体兼以神秘主义。关
里爷留下的这部伟大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书名叫《热什哈尔》,意为“渗出的露珠”。
我的弟弟杨万宝是一位哲合忍耶阿訇世家的青年;学经十年,经汉两通。他是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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