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所说的“比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显然它不可能是指“比方于物”与
“托事于物”(《周礼?太师》郑众注),而应是:“比,见今之失,不敢
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周
礼?太师》郑玄注)因为先郑所释的“比兴”是一种修辞手法,后郑所释则
含有美刺之义,而元结的两首诗相当古拙,绝无比喻等等修辞手段,其价值
正在于对社会黑暗现象的揭露。《舂陵行》末句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
此辞!”(《元次山集》卷四)可见元结自己也认为他的诗是继承了《诗经》
的美刺传统的。所以杜甫所谓“比兴体制”,正是指《诗经》所开创的美刺、
规讽传统。杜诗中对元结的诗予以极高评价,云:“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
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又云:“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都
是从元诗的讽喻作用着眼的。杜甫并不反对或轻视陈子昂的“兴寄”主张,
上引杜甫对《感遇》诗的赞颂就说明了这一点,但他进而倡导“比兴体制”,
却弥补了陈子昂诗论的一大缺陷。有两点情况需要作进一步的说明:一,杜
甫在倡导《诗经》的优秀传统时虽然沿用了“比兴”一词,但其内涵要比汉
儒所释更为广阔、深刻。简而言之,汉儒(例如郑玄)所说的美刺是一种狭
隘的功利主义观点,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美是刺,作诗都是为了规谕君主。
而杜甫所倡导的其实是广泛而真实地反映社会、时代的写实,也即恢复《诗
经》中优秀作品的本来面目,社甫的创作实际就证明了这一点。二,杜甫虽
以《诗经》作为写实文学的代表,但事实上他对于汉乐府民歌及建安诗人反
映社会现实的诗歌也一样的重视,他在倡导“比兴”传统时同样做到了“转
益多师”。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的主张不但具有较高的理
论价值,而且对当时的诗坛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如果说陈子昂的理论为盛
唐诗指明了方向,那么杜甫的理论就是盛唐诗继续发展的指南。因为唐诗在
盛、中之际的变化之标志,正是从以抒情述志为主转变为以写实为主。所以
中唐诗人白居易、元稹等人都对杜甫给予极高的评价,而且在新乐府诗的写
作中主动接受了杜甫的巨大影响。可惜的是白居易等人过分强调了诗歌的讽
喻作用,结果反而从杜甫的理论向汉儒倒退了一步。我们把社甫的理论置于
唐诗发展的过程中予以考察,不难看出其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
二、文学史观之二:“清辞丽句必为邻”
陈子昂对于以“齐梁间诗”为代表的南朝文学是一笔抹煞的,在南朝诗
风占主导地位的初唐诗坛上,陈子昂的呼声无异是振聋发聩的一声春雷。陈
子昂的好友卢藏用说:“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透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
徐、厦,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
扫地尽矣。? .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 .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
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全唐文》
卷二三八)语虽不无夸张,但确实说出了陈子昂挽狂澜于既倒的历史功绩。
在齐梁之风已弥漫数百年之久的历史背景下,只有矫在过正才能摧陷廓清。
陈子昂对南朝诗歌的批判正是一种矫枉过正的观点,这在当时是完全必要
的。然而,矫在过正的观点必然是偏颇的。陈子昂理论的偏颇之处在于他在
反对南朝诗歌的浮靡风气时却将其艺术成就也一笔抹煞了。随着浮靡诗风逐
渐退出诗坛,这种偏颇也越来越明显。盛唐诗人在创作实践中其实已经在暗
中纠正这种偏颇了,例如李白在理论上虽然追随陈子昂的观点,对建安以来
的诗歌均斥为“绮丽不足珍”,但是他在创作中则对南朝诗人谢灵运、谢脁
等倾心学习,且受到鲍照、何逊、阴铿等人的影响,而陈子昂鄙弃不为的七
言诗也在李白笔下大放光彩。①等到杜甫登上诗坛时,距离陈子昂写《与东方
左史虬修竹篇序》已有五十来年了。②在这段时期里,盛唐诗人已以他们的创
作实绩将南朝诗歌的浮靡风气扫除干净,也就是说,陈子昂大声疾呼的革新
主张已经实现。这样,对陈子昂的理论进行反思从而纠正其偏颇的任务就被
历史提出来了。
这个任务是由杜甫完成的。
杜甫既然对文学遗产抱着“转益多师”的态度,他当然不可能对前人在
诗歌艺术上的任何成就轻易否定或置之不理。从杜甫的创作来看,他对历代
诗人在艺术上的成就采取了极为虚心的态度,兼收并蓄,转益多师,这正是
他成为“集大成者”的原因之一。与之相应的是,杜甫在理论上也正面提出
了“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辞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之五)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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