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杜甫科场得意,或通过其他途径而挤进了统治集团,那么,即使他能够独
善其身而不同流合污,但优越的政治地位和优裕的物质生活必然会使他离帝
王权贵较近而离下层人民较远。那样,他就无法看清那隐藏在花团锦簇的繁
荣外表下的人民苦难与社会危机了。幸而杜甫始终被排斥在统治集团之外,
他过着“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生活,
有时还穿着粗布短衣与贫民挤在一起去买太仓的减价米,①这使他很快就从早
年的浪漫幻想中清醒过来,开始冷静地观察社会。在哭声震天的咸阳桥头,
诗人细细聆听着征夫的怨愤诉说。在仕女如云的曲江池畔,诗人远远地冷眼
观看杨氏兄妹的奢华排场。于是,《兵车行》、《丽人行》等一系列深刻反
映了唐帝国正在走下坡路这个社会现实的诗篇问世了。到安禄山叛乱的前
夕,杜甫终于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
百字》)这样惊心动魄的诗句,不仅对当时的黑暗现实发出了沉痛的控诉,
而且对整个不合理的封建社会作了深刻的揭露。“诗穷而后工”,②十年长安
的困顿生活,对杜甫的创作发展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安史之乱的爆发,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那时候,李白正在
江南的宣城(今安徽宣城),岑参则远在西域的北 庭都护府(今新疆吉木萨
① 天宝三载(744),杜甫的祖母卢氏卒,杜甫作《唐故范阳大君卢氏墓志》。钱谦益笺云:“此志代其父
闲作也。”又云:“闲之卒,盖在天空间,而其年不可考矣。”(《钱注社诗》卷二○)朱东润先生认为
社闲卒于天宝六载(747)后不久(见《杜甫叙论》第二章),我们同意朱说,因为天宝七载(748)社甫
诗中已言其生活贫苦,可见此时他在经济上已没有来源(以前杜甫似乎主要是依靠社闲的俸禄生活的)。
① 《醉时歌》:“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此诗作于夭
宝十三载(754)春。按:天宝十二载秋,“京城霖雨,米贵,令出大仓米十万石,减价祟与贫人。”(《旧
唐书?玄宗本纪》)此次祟米,或延至次年春日。
② 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云:“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二。
尔),都远离了战乱地区。高适虽在天宝十五载(756)亲自参加了保卫潼关
的战斗,但他于同年十二月即统兵渡淮击永王李璘,后来于乾元初一度在洛
阳任职,随即赴蜀中为官,而且他官位较高,并未受流离饥寒之苦。王维在
天宝十五载(756)长安陷落后被叛军所询并迫受伪职,但长安收复后即免罪
复官。在当时的大诗人中,只有杜甫始终与战乱、灾荒相纠结,凡是人民所
遭受的痛苦,他几乎都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了。天宝十五载(756)四月,杜
甫往奉先(今陕西蒲城)携家人至白水(今陕西白水)依舅氏崔硕。六月,
潼关失守,白水告急,复携家逃难,经三川(今陕西洛川)而至鄜州(今陕
西富县)的羌村。八月,诗人单身赴延州(今陕西延安)投奔灵武,中途为
叛军所俘,虏至长安,次年四月冒险逃归凤翔。乾元二年(759)七月,因关
中饥馑,诗人弃官携家逃往秦州(今甘肃天水)、复经同谷(今甘肃成县)
而往成都。数年之间,诗人流离失所,受尽了战乱和灾荒的折磨。即使在诗
人远离兵连祸结的中原之后,他仍然亲身经历了上元二年(761)的段子璋之
乱、宝应元年(762)的徐知道之乱、永泰元年(765)的崔吁之乱、大历五
年(770)的臧玠之乱等地方性战乱。“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翼《题遗山诗》、《瓯北集》卷三三),正由于杜甫在乾元二年春由洛
阳返华州(今陕西华县)途中,亲耳听到了石壕村里官吏如狼似虎的咆哮和
新安道上百姓肝肠欲绝的痛哭,亲眼看到了新婚夫妇的生离和垂老翁媪的死
别,才写出了“三吏”、“三别”这种不朽之作。安史之乱所造成的大动乱,
使原来被遮盖着的社会黑暗面毫发无遗地暴露出来,从而使杜甫观察得更深
刻,更仔细,并在写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杜诗作为那样一个大变动时代
的“诗史”,也就具有特别深广的意义。
优秀的诗人都是时代的晴雨表,而在社会急剧变动的关键时期出现的大
诗人,更能敏锐地感觉到时代的脉膊。不管他们对行将消逝的旧事物是哀悼
还是诅咒,也不管他们对行将出现的新事物是欢迎还是拒斥,他们的内心都
会因时代的疾风骤雨而引起巨大的波澜,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激昂慷慨、哀
伤愤怨,忧来无端,长歌当哭。在杜甫之前,有行吟泽畔的屈原,在社甫之
后,有悲歌“万马齐暗”的龚自珍,①他们都是时代所造就的伟大诗人。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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