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诸人将屈平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常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武竟说他“颇知乐舞,亦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拱手,以长辈的口吻笑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平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好说辞,果是才子!”苏秦微微点头,再不敢怠慢,起身回过一揖,“洛阳人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年幼,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了!”屈平再次揖过,接道,“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屈武呵呵笑出几声,接过话头,将几位公子、公孙逐一引见,各个见礼。
礼毕,屈武话入正题:“小平,苏大人与诸位公子、公孙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特请你来演奏一曲,让诸位大人指点。”
屈平允过,转向苏秦诸人揖道:“晚生可奏楚乐,亦可奏巴乐,请问诸位大人,欲听何乐?”
苏秦略一思忖:“请奏楚乐。”
屈平点点头,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走进十几个乐手,搬来一堆乐器,有钟、鼓、磬、竽、瑟、琴、箫等。众人挪开席位,让出一片空场地。众乐手一一摆好,目光尽皆望向屈平。
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道:“晚生不才,就为诸位大人表演一曲自创的《橘颂》。”健步走至一排编磬前,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铜棒。
听他说出曲子是自己所谱,又见他亲手击磬,苏秦等又是一惊,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小伙子。
屈平扬手敲磬,数声之后,众乐手跟着齐奏,音声不仅悦耳,且亦激奋。
奏有一时,屈平陡然出声,半吟半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平连吟三遍,个别句子重复多次,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磬声中,音律戛然而止。
苏秦正襟端坐,闭目凝神,竟是听得呆了。听到音乐止住,众人喝彩,苏秦方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好一个‘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真是好辞啊!”起身走向屈平,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无感慨地连连点头,“嗯,听到此乐此辞,你完全可以称子了!请问屈子,曲辞何来?”
“回禀苏大人,”屈平亦站起来,回过一揖,“曲辞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乡寒舍附近的橘园。”
“三年前,屈子年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辞,且又行比伯夷,可见屈子少年壮志,将来必有大成!”
“谢大人褒奖!”
“听司马大人说,屈子新从家乡来。敢问屈子,家乡何在?”
“丹阳①屈邑,乐平里。”
“丹阳?”苏秦点头道,“丹阳是楚国先祖封地,屈子所作,当是真正的楚风了!楚地东扩,丹阳之西,该是巴国了!”
屈平生父屈文与屈武出自同一个祖父屈宜臼,因而当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对吴起变法,在吴起伏王尸被害后,受株连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阳,生子屈文,屈文生子屈平,后取字原。屈平少有壮志,年十二时,屈文病故,年十三时作《橘颂》,自述心志。此番屈平因巴国而奔郢,投奔屈武,也不全为巴、蜀,更在寻找机会,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此时遇到苏秦,又听他提到巴国,屈平自然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机缘,忙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来,为的正是巴、蜀之事。”
“哦?”苏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平拧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来,蜀国内讧,屡次交兵,苴侯不敌,向东联合巴国,向北结好秦国,欲与蜀王争雄。”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图存,图存则须睦邻,苴人结好秦人,当是明智之举,你为何忧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平回视苏秦,“苴人正举倾国之力,与巴人一道辟山开路,欲打通秦塞。另据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终南山里沿水脉架设栈道。由秦川至苴地,长约千五百里,睦邻有必要架设如此之长的栈道吗?”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一震。
苏秦两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屈平身上。小小年纪,竟然用词准确,条理清楚,且能透过现象看到更远的视野,实非寻常。
不过,苏秦眼下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屈平,而是巴蜀,拧眉问道:“苴人既已击退蜀兵,这又辟山开路,总该有个因由吧?”
“据巴人所说,秦公赠予苴人石牛五头,皆重千钧,苴人通塞,是要运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来兴致了,探身问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话,”屈平转向公子卬,“巴、蜀贵金,据苴人所说,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国太子通国使秦睦邻,秦公赐予石牛,苴人欲运回便金。”
听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众人皆是愣了,待回过神来,无不哄笑。
苏秦陷入深思。直觉告诉他,这个孩子讲到的正是问题的实质。石牛定是秦人图谋巴蜀之计,且依他所断,行此计之人,必是张仪。再细一想,秦图巴、蜀,避实就虚,既可避开山东列国合纵之锋,又可蓄势养锐,以待后举,就眼下而论,无疑是切实可行的明智之策。且从客观上说,张仪此举,反过来也是成全他的合纵大业。不过,以便金石牛来哄骗苴人,也亏张仪想得出来。苴人竟然听之信之,且还劳民伤财地开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想至此处,苏秦心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平,有意试其才具,遂微微一笑,转向他问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平重重摇头,“晚生以为,秦人此举别有用心。”
“哦?”苏秦盯牢屈平,“请问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盘托出自己对局势的理解,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不含半点犹疑,与他十六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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