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公子之心,涓弟今日始知!唉,不瞒公子,过去这几年,涓弟虽说看重公子,却也只在表面。打今日始,涓弟从内中看重公子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公子,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公子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是如此,公子就应奉陛下之旨,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陛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陛下让公子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公子风雅,二则公子经年来一直监察苏子,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公子身贵位重,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公子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公子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神魔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终于点头应允:“既如此说,在下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公子只管前去。至于公子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之事,自有涓弟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公子,拜公子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大魏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都已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阿大一迷数日,看这样子,怕是撑不了几日。”
小喜儿抽泣起来。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害怕吵醒娃子们,几个女人都没哭出声。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咽气呢!”
几个女人止声。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究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要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妻子恨恨地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下头去。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极是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咋不说话呀?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不究花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有多少钱,就攒这点,尽在罐里,你们数数,不究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头了,伸手拉过罐子,先掂一掂,后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一忽啦倒在地上,竟有一大堆,有铜币,还有几粒金豆子,看得众人眼珠儿也直了。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咋攒的?”
小喜儿淡淡应道:“卖布攒一些,年前我阿大过世时也留一些。我就能出这点,差多差少,就由哥、嫂、弟、妹补齐。”
“这咋中呢?”苏厉急道,“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日子咋过?”
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究咋办,都能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时,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巴咂嘴皮子。一直陪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响声,赶忙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急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来,你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大官,这阵儿在朝洛阳赶呢,说是特别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笑,眼珠儿挪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阿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阿大……”
苏虎摸着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阿……阿大对……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阿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拐进来,对苏厉道:“阿大,是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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