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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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长顺马上同意我的意见,头点的像小jī啄米:

    「那好,我们继续往前接。」

    于是撇开三十里坡的风景和花朵,我们继续往前赶。当我们又向前走了三十里太阳已经西沉,我们登上了一个高岗停在制高点上突然能够遥望到三矿的所在地焦作府了,我们已经看到那焦作府模糊和星星点点的城市轮廓了,我们已经看到那星罗棋布的街道和人们行走的清明上河图了,我们已经看到那府中的一矗宝塔而夕阳正好掉在宝塔的一侧了,我们已经觉得身边的田野已经升起暮色的雾气听到秋虫在暮气而不是在白天和清晨的鸣叫了,我们已经看到了虫在糙上飞和鸟雀都要归家了,我们已经闻到异地的村庄上空飘起的另一种味道的炊烟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我刚才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已经在路上走得太远了。我们已经将我们要接的人和车在路上给错过去了。我们已经接不到我们要接的人了。而这个错过去,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刚才我在十里屯打尖的时候执意要吃那碗面条,而我们要接的两辆煤车这时从饭铺后面穿过去了。后来证明事实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样。当然也有可能有另一种qíng况──因为从事后的调查看,被接的花爪舅舅和牛长顺他爹牛文海也曾经在另一个地点二十里屯打过一回尖,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打尖,我们从他们的饭铺后边穿过去的也难说呢。擦肩而过的责任到底该归罪与谁,30年后我特别想从新提起。当然他们没有去吃面条,一人在那里喝了一碗杂碎汤──还就着各人的杂碎汤泡了许多自己的gān粮。当碗里因为加了过多的gān粮汤马上就洇浸到了gān饼里他们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口饼这汤就不见了于是他们恬着脸向饭馆的主人要求无代价地重新添汤──一开始添汤还很顺利,但随着添汤他们不断地往里加gān粮循环往复要求添汤到第四次时,老板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了──后来他们向村里人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还用一种愤怒的口吻说:

    「脸拉得跟驴一样!」

    但还是揣着小心和碰一碰运气地第四次将自己的碗伸了过去──还用一种自我解嘲的口气说:

    「这日子不过了,大哥,再给添碗汤。」

    后来牛文海说:「本来当时我不想添汤,但是看到花爪还要添,我就跟着添了。」

    如果牛文海的叙述属实的话,那么事实的真相就应该是:花爪舅舅首先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点汤。」

    牛文海也迫不及待跟了上去:「大哥,我这里也不过了,也添一碗。」

    这时花爪舅舅倒是吃了牛文海的挂落呢。如果只递上一个碗,老板说不定拉着驴脸也就原谅了他给添上一碗汤,就好象一个群众对领导提出的无理要求领导也就原谅他答应他不跟他一般计较了,但是现在看到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单数而是一个复数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多数人蹲在广场上递上来的不是一个碗而是许多碗的时候,老板理所当然地伸出自己的汤勺挡住了他们:

    「别介,汤不能再添了,你们不过,我还过呢。」

    本来只是添一碗杂碎汤,现在老板也从「过」还是「不过」──活着还是死去的角度以牙还牙地拒绝了他们。接着场面就可想而知了,两只已经没有汤的碗──碗里都是半湿半gān的gān粮,有的被油汤浸了一半,有的gān脆还没来得及沾汤──就这样尴尬和gān燥地停到了空中。接着他们能拂袖而去吗?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也不过自我解嘲地gān笑一下,重新将自己的碗又放回到自己的面前,一声不响地埋头吃完了自己碗里的gān燥的大饼,然后臊眉耷眼地走出饭馆,也就从岔路重新走上大路开始继续拉车了。这时两人才将心中的愤恨发泄出去:

    「cao他亲娘,吃杂碎不给加汤,多么不是东西!」

    「在镇上老吴的饭铺吃杂碎汤,可是给添汤的呀!」

    一下连前边的已经加了三碗两人就是六碗的事实也给忽略了──一个人要想否定另一个人,是多么的不顾事实和添枝加叶呀。虽然花爪舅舅和牛文海在添汤不添汤上犯了品质问题,但是从追查接车错误的角度出发,这碗杂碎汤应该对我大为有利,因为我们的擦肩而过就有了双重的可能xing。可能是因为我的面条,也可以是因为他们的杂碎汤。失之jiāo臂之下,面条和杂碎汤应该打一个平手。就好象一些经典电影中的qíng形一样,两个相互寻找的人──而且是在战争状态下失散的呀──历经艰难,但是在同一岔路口,就差那么几分钟,他们又失之jiāo臂越寻越远──本来两人错过的责任应该各承担百分之五十──现在我们接车的和被接的两组人也应该平分秋色,我有面条,你有杂碎汤,但是从30年前村里评判和谴责的结果看,人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下将这个责任和屎盆子全部扣到了我们两个接车人的头上,而对两个拉车人自作主张去喝杂碎汤──而且还加了六碗汤──那要耽误多长时间啊──的事实给忽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掌管着杂碎汤的老板的不给添汤倒在一定程度上帮了我们的忙呢。但正因为已经加了六碗汤,时间的流失就使我们失之jiāo臂,于是责任都扣到了我们的头上。当我和牛长顺表哥灰溜溜地从三十里坡返回村庄的时候,一村子人的愤怒在那里等着我们呢。在村庄接煤车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没接着人让被接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将煤车拉回了家──这不等于没接吗?还让你们骑着自行车疯跑一天gān什么?──连花爪舅舅和牛文海这时也忘了自己杂碎汤的责任,故意在那里显出车没被接着而更加jīng疲力尽的夸张样子给大家看。这就从客观上更增添了我们的罪过──其实我们也是多么渴望能在三十里坡接着他们在夕阳之下拉那煤车jīng神抖擞和威风八面地一块进村让人围上来问三问四呀,接着我们就把车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刘贺江聋舅舅踱着方步来对我们问三矿和老马,煤块的大小和在前十五里或是后十五里的重逢。而现在空手而归的严酷事实,一下就把我们拋到寒冷的冰窟窿里。不用你们谴责我们心里就已经够难受的了,现在你们把责任一股脑地都加到我们身上反倒让我们产生了逆反心理呢。从此我和牛长顺表哥,在村里有三个月抬不起头。任何人碰到我们,我们都会敏感地感到背后有人在指指戳戳:「这是两个没接着煤车的人。」

    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结束。由于接车者是我和牛长顺两个人,人们在划分完接车者和被接者的整体责任之后,他们的追究并没有到此为止呢,他们的分析接着还要深入和细致下去。他们令人恐怖地还要在我和牛长顺身上再划分一下责任的大小、多少和轻重呢。这样一来,形势明显就对我十分地不利了。因为牛长顺在和我搭伴之前和别人搭伴接车的时候,从来都是接着的,每次都是重逢在三十里坡,这次和我搭伴怎么就接空了呢?于是逻辑分析和推理以锋利的锐角像快速移动的蛇一样向我直bī过来。而在这种qíng况下,我的年龄和骑自行车的车龄是不是适合接车这样的问题也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被重新提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牛长顺是没有什么过错的,主要还是吃了我的挂落。牛长顺在这次擦肩而过的事故中顶多占百分之二十的责任,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责任重担应该由我全部承当。而且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理智了,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们不是用一种严历谴责的口气在批评我,而是在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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