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年轻呀,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呀。」
这个时候我可就yù哭无泪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自信心,第一次遭受到毁灭xing的打击。所以一直到30年后,人们还总是说:「这个白石头是怎么回事吗?怎么每次见他,都是蔫不拉唧的呀。」
有时打电话也说:「你怎么跟没睡醒一样呀。」
当人们说这话的时候,我身在蔫不拉唧和没睡醒之中并没有找到原因,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惊醒这是30年前的一碗面条给我留下的后遗症。亲爱的朋友们,等你们下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定逐一向你们解释清楚。30年沈痛的血泪史,一直无法告人──倒是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又陡然地兴奋起来了。一下就不蔫和睡醒了。──这时我在路途上的患难伙伴牛长顺,也开始主动拋弃我了。本来我们在接车的路上当我们的脚蹬子和车链子出了问题的时候,我们还能同甘共苦,我还用一根柴禾棍给你的车蹬子剜黑泥,但是到了我们在失败中分手之后,没想到他也从背后捅了我一刀。本来大家分摊给他的责任只有百分之二十,等他回过头来却连这百分之二十也不想承担也要一股脑推到我的头上。这时他用的手法就是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他又重新抓住了面条,他在背后跟人说:
「本来我是不想下路的,都是白石头想到十里屯吃面条。他在饭铺吃面条,我就在外边gān等着。我当时就怕一下错过接车,看看,现在果不其然吧?真是!」
牛长顺表哥,你这里所用的手法,比你所要达到目的的本身,对我还要恶毒呢。你在我已经被人撕开的伤口上,又洒上一把你自己的私盐。问题的严重xing还在于,他所陈述的一切,在接车的过程中都确实是存在的:他在当时确实没有吃面条。但是如果把这个事实不是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而是放到他叙述人的口气和人文环境中,事实就马上发生了变化,就走了味和变了质,事实就变成另外一把刀子,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脏上──这话的恶毒和可恶xing还在于他借助这种歪曲的叙述一下也模糊了他当时没有吃面条是因为他舍不得花自己的体已钱这一事实而这一事实现在扭头变成了他对错过接车的一种具有先见之明的担心──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多么固执和不考虑接车整体的人,那么让我去接车的提议本身,不就从芽里错和根里歪了吗?在他彻底摆脱责任的同时,一下就将我推向了绝境和悬崖。村里的小流氓从此会怎样看我呢?本来让我去接煤车是众人中的一种超拔,怎么现在落得个落汤jī的下场呢?本来我想把接车当作我人生跳跃和超拔的一个跳板,现在怎么一下跳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呢?亲爱的人儿,我告诉你,当时一个11岁的少年,想用自己的裤腰带上吊的心都有了。面条,我cao你个亲娘!
──当然这也是1969年chūn天的一时之见了。从长远考虑,度过艰难的一段岁月,接车事件本身,这是让我从众人中超拔出来了。虽然当我第一次做一件超越自己年龄和能力的事qíng时不是旗开得胜而是兜头夭折,但是作为一种新生,我还是从一帮小流氓中脱颖而出。在大家的心目中和当时的人文环境中,我还是一个有提前量的人。虽然一切都失败了,但我还是一个接过煤车的人;就好象虽然这个将军在打仗的过程中一塌糊涂和一败涂地,一仗下来就成了别人的俘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将军呀。就是到了战俘营里,侍遇还是不一样呀,还是不能和一帮土头土脑的士兵和小流氓关到一个牢房;士兵到头来成了被管制的对象而将军依然很风光啊。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和它所蕴藏的长远历史意义呢。不过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不但我在气冲冲的qíng绪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包括我的已经成年的乡亲们对它也没有足够的估计,更别说那些过去和我一块玩接煤车游戏现在开始对我幸灾乐祸的小流氓们了。在虚拟的游戏中当然永远不会错过接车,接车永远会在三十里坡相遇,永远不存在擦肩而过和历史遗恨,可你到现实生活中去看一看,那才是yīn差阳错和举步维艰呢。只是当这一场风波过去很久之后,当事物走到了它的极限接着又调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当这个事件的反面意义已经矫枉过正地开始显示出它积极意义的一面时,小流氓们才突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地从错误的泥潭中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这时我身上反倒放she出多重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所有把我推向错误极致的人,所有把我推向悬崖和深渊的人,包括反戈一击连百分二十的责任都不愿承担对我背后下刀子的牛长顺表哥,其实都提前从反面帮了我的忙──为了这个,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这时我才认识到事物的发展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直线前进和一竿子cha到底,后来还有一个曲线变化呢。不要以为逻辑的毒蛇只向我一个人扑来,当它向我扑来之后,接着还会扭头扑向你们这些养蛇的人呢。过去我和你们一样幼稚,我能提前接车,却没有提前认识到可以把医治自己创伤的任务jiāo给时间。当事qíng终于有一天开始向对我有利的方向转折的时候,我也感到有些吃惊和措手不及呢。这时人们已经把接车的后果渐渐给淡忘了,人们对接车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议论了几十年和几个月,事qíng已经像吐出的甘蔗一样没有任何汁液和价值了,我接车的历史价值就开始重新抬头和卷士重来了。这时人们在头脑中和印象里已经将白石头的接车和其它人一次次的接车混淆到了一起,这时他11岁就提前接车的事实,就开始放she出它独特的光辉。当我心理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时候,谁知道灰蒙蒙的田野上已经出现一片嫩huáng的青绿了呢?谁知道青糙就要发芽了呢?谁知道坚冰就要打破了呢?谁知道水里的chūn暖鸭子就先知了呢?谁知道花朵就要开放和燕子就要飞回来了呢?随着岁月的进一步流逝──我是多么感谢岁月的流逝呀,人们又将这概念演化得更加简单──说到底人们在头脑中一天天拋弃的不都是事实留下来的不都是概念吗?──那就是:每当我从村里穿过。人们不再对我接车的后果指指点点,不再说「这就是那个接车没接着的人」,而是开始说:
「别看这个孩子又黑又瘦,11岁就开始骑自行车接煤车了。」
「别看这孩子貌不惊人,已经单独骑车出过远门了。」接着出于对一个事qíng叙述起来要讲究它的完整、转折和效果惊人和艺术考虑,他们又本能地开始对故事的发展、夸张和合理想象。一定要在qíng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要讲究结尾的惊人效果──也许他们是纯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表达,讲究表达的完美,但是在客观上已经起到恢复我历史的真面目和奠定我在1969年的历史地位的作用。两个月后已经演变成:
「别看这孩子小,已经到过三十里坡了。」
「已经到过三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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