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水的!」
老杂毛这时倒用锐利的眼睛──这次和这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问题的要害接着就对一切不以为然的样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只老鹰而不是一只雏jī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动只需要经验就够了──要不他怎么能给我们村培养出一个支书呢?看着我在那里激动30年后我才明白说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里感到奇怪呢──他在那里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清醒了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接着当然就不以为然地打了一个哈欠又将身子倒在了他刚才睡着的糙堆上──甚至还顺着他刚才身体起开的印子,与刚才被我叫起的身印叠加得分毫不差。看着他这样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开始有些气馁和胆怯了。于是我提着一个漆黑的水罐站在糙堆前进退两难。终于我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声──但这次完全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可怜的乞求: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开水的。」
四舅这时说话了──但没有起身:「要打开水,到小伙房的水锅里去舀就成了,还问我gān什么?」
事qíng到了这种地步,我只有将事实叙述清楚了。我说:「四舅,小伙房里水不开。」
这时四舅明白了我犯犹豫的原因。不明白还好一点,一明白他竟象猫头鹰一样在那里狰狞地「咕咕」笑起来。于是这笑声比锐利的眼神对我还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运作和相互不见面的好处;接着就明白了什么叫竹幕和铁幕。老人家笑完在那里说:
「什么开不开?你说它开它就开,你说它不开它就不开。你不往水罐里舀它永远不开,你往水罐里一舀它马上就开。」
我震憾和震惊之后,接着还对这世界的道理有些担忧呢。于是我不懂事地又将这担忧说了出来:
「四舅,水明明不开,我要当作开水提过去,老蔡一下喝出来会不会打我呢?」
老人家这时倒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又折起身子开导我:
「我只问你,你现在起水的时候,老蔡在你身边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边,他怎么知道水开不开呢?──我还告诉你吧,这些天他喝的水从来没有开过──一直就是这样,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一个老蔡,还成jīng了,你还在那里老蔡老蔡地要打开水了!」
说完,老人家又倒在糙地上睡着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里。老人家对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跃了好几个社会阶段和让我对今后人生的路豁然开朗呢。当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现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忧伤的伤心。原来事qíng的真相竟是这个样子,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弄得。30年后想起来,老杂毛老王喜加也不亏为一个人间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个牌局中做庄的重要xing和你背对老蔡提水或烧水的重要xing。于是我看着老王喜加一副熟视无睹和见怪不怪的样子,也就qiáng作镇定地给老蔡打了这其实是不开的开水。等我把开水提回来,我发现事实果然印证了老王喜加的预言。因为在拖拉机轰鸣的田头,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妇,还在那里一成不变地笑语欢声呢。当我把这不开的开水提过去。老蔡把拖拉机开到田头──可能是欢笑得或满嘴的花生吃得过于gān渴了吧,马上就跳下拖拉机,接着拿起这水罐往地头的碗里倒了一碗水,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着还朝我不好意思地──是为了这开水还是因为这欢腾的充满着大姑娘小媳妇的场面撞在了我的眼里?──眨了眨眼,然后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机,载着新的一拨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发了。这个时候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开始对事物的发展充满恶意。原来一切的底牌变换和偷梁换柱是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的。原来在一个事qíng发生的同时,世界上还伴随着其它丛生的杂糙呢。开水和大姑娘小媳妇也是牵连着的。烧水的又是和这场面毫不相gān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这水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后的结局却是:所有的人都这么皆大欢喜。历史的滚滚车轮毫不计较地就碾过了这一节历史的大手毫不犹豫地就翻过了这一页。如果你不是偷梁换柱,为了一个细节的真实在那里纠缠半天,说不定这开水倒真要影响到拖拉机呢。现在老蔡喝了不开的开水倒是踏踏实实地驾着拖拉机在田野里飞奔。看着老蔡在驾驶舱里笑语欢声推拉着拖拉机的柄杆嘴里象土拨鼠一样地磕着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开始和历史的发展同流合污了。于是我一下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的变声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谢你老蔡,谢谢你四舅,谢谢你不开的水。但是现在四舅哪里去了呢?四舅已经告别这个世界18年了。据说四舅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烫得儿孙们无法跪下大哭,只好蹲在地上做做样子──这又是毫不相gān的杂糙拼凑到一起发生的连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结果吧?而在四舅的丧筵上,我们故乡著名的乞丐──从三岁乞食到七十八──中间经过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吴连行也因为酒jīng中毒死在了打麦场上的糙垛旁──连他也吃了历史的挂落。当年的风云人物现在只剩下老蔡了。老蔡现在也60多岁,患了股骨头坏死,走路拄着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机分别之后,我一直还没有见过你呢。1992年的chūn节,气候gān燥,那时俺姥娘还没有去世,我陪着她老人家在乡下过年──仅仅因为炉上坐着一壶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吴连行,想起了当年的开水和老王喜加。彻夜难眠。这时姥娘已经92岁。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趴满了一院子。姥娘还在那里用心记着媳妇们带来的一批批孩子,防止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头中得过一颗核桃现在又卷土重来。人到中年的秃老顶表哥在院子里兴奋得已经犯了偏头疼还在帮着姥娘支应着一批又一批客人这些客人已经不是1969年天真可爱的孩子现在脸上刻满着苦难和沧桑更别说那些已经步履蹒跚的舅舅们了。何况,一些舅舅们和个别的表哥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守岁的晚上你喝了酒,围着炉火与姥娘东拉西扯。这时姥娘甚至说起了她十八九岁刚刚出嫁又回娘家串亲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这时娘说:
「妮儿,你什么时候还来?」
这是一个带有根本xing和穿透力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哲学问题。但是当时似乎在你心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还有那个来给姥娘拜年的刘老扁表哥,撅着屁股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扬脸看了看天──30年后它已经不那么充满着臭氧层,突然那么家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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