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上帝有个约_北村【完结】(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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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完了。冷薇说。周玲说,不。冷薇问,你想知道李寂的事吗?周玲说,我想,你说的跟胡土根说的,一定有些不同。冷薇说,可是我不想说了。周玲说,好,我们不说。她看见桌上有一本圣歌,就说,我们听歌吧。我知道有一首歌,叫《奇异恩典》。她把带子倒到这一首,冷薇突然说,这是陈步森拿来的。周玲说是吗?她看着冷薇,这是冷薇第一次主动提起陈步森。

  二十六.精神病院的思想斗争(3)

  歌声升起……这是周玲十分熟悉的歌。对于冷薇来说,它也有不可磨灭的意义,因为它让冷薇回忆起了上一次她在医院的情景,想起了陈步森匆忙的身影,也想起了他脸上的煤灰。

  冷薇和周玲不知不觉在真实中相遇,至少她在周玲面前不再装病,她也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有和陈步森不同的地方,也有相同之处。但她仍然避免提及陈步森。有一次她对周玲说,你为什么不问李寂的事?周玲说,我不想让你窝心。冷薇说,我一直把它埋在心里,现在,我觉得我的胸憋得要炸开了。周玲说,不过,你如果愿意,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冷薇把桌上的李寂的遗像拿到面前,端详着,说,我问过几百次,他愿不愿意我这样做,可是,他没有一次回答我。周玲望着遗像上的李寂,说,也许你说出来了,就把过去放下了。冷薇说,胡土根那天把什么都说了,从那时起,我觉得我完了,没有希望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想,你一定来看我笑话的,因为全樟坂的人都会说,李寂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从那一刻开始,我要为李寂做的事就做完了,没有意义了。我能看见,也能猜想到,大家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我跟陈步森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更糟。是,我比他更糟。但没人会知道那个秘密,我不会说,我也不想说了,爱怎样就怎样吧,我对一切都失望了,倒怀念我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那时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烦恼,也没有内心煎熬。周玲,我不是装病,我是想病,我盼望病你知道吗?可是,你却把我叫醒。你不叫醒我,可能我会一辈子就这样,就这样沉睡下去,再也没有人打搅我。

  要相信醒来总是好的。周玲说,我们会帮你。你要有信心。冷薇问,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助陈步森?周玲说,在你之前,我们都在帮助他,现在,我们要帮助你。因为我们爱你!

  “我们爱你”这种白杀杀的字也许只有像周玲这样的人才会这样直接说出口,在一般人说出来就像滑稽矫情的肉麻之语,可是对于周玲这样的连眼睛都像狗的眼睛一样单纯的人,这四个字犹如神迹一样打在冷薇心上,让也不得不相信。

  苏云起和沈全于冷薇和周玲长谈的次日,进到精神病院看望冷薇。冷薇对他们的到来不再拒绝,但并没有像跟周玲说话那么多了。苏云起对她说,我们都很关心您,知道你的病没有想像的严重,我们都很宽慰。沈全说,胡土根到位后,案子变得复杂,但这只是一般人看到的,事实上很多案情需要重新厘清,你有什么证词都可以向法庭说明。冷薇说,我没什么要说了。周玲说,你有话要说,有话不要堵在心里。苏云起说,你要把烦恼交出去,没有人能真正刚强的,软弱并不是羞愧的事,看你对什么软弱。冷薇说,我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他们会怎么说我都知道,他们会说,我在辩解。沈全说,你只要按事实说就好。冷薇问他,你是陈步森的辩护律师,你愿意我说吗?沈全笑了,说,律师不是只为人脱罪的,如果这样,那就是不法,律师是通过辩护厘清真相。冷薇还是摇头,说,没有人相信,让我在这里安静吧。

  苏云起说,冷薇,好吧,就算我们相信你,就算全樟坂人都相信你,全中国的人都相信你,你就相信自己了吗?苏云起的话让冷薇听着扎心。苏云起接着说,我们相信你,可是我们靠得住吗?冷薇,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理吗?如果你相信,那么真理绝不是我们这些人定的,这地上没有一个完全人,没有一个义人,一个也没有,所以,谁也不敢论断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么你还怕什么?你对着真理说,我不相信地上的人,一个也不相信,但我相信你,所以,我向你说真话,你就知道我不说谎,我是凭着良心说话,这样,你说完了,就会很快乐,你把重担都卸下了,就谁也无法伤害你了。

  冷薇再次注视桌上李寂的遗像,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它。遗像上的李寂正在注视冷薇。苏云起说,你真的仔细想过李寂是怎么想的吗?也许你一直以为不说出秘密是他的本意,你对陈步森的态度也都是为了他,可是,你真的知道他怎样想吗?你真的知道他需要什么?也许李寂真正的希望是,说出一切,为他说出来。

  作证总是让人以为一定要对哪一方有利。沈全说,不是的,作证就是见证,是一种责任。人只有尽到这个责任,心里才会有平安。因为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没有和解就没有未来。

  二十七.说出他的一切(1)

  冷薇重回精神病院后的第七日,发表了一份《致爱我和恨我的人的一封公开信》,副题叫:——说出他的一切。这里的他显然是指李寂。公开信是这样写的:

  我叫冷薇,现在人家习惯叫我被害人,我的确是被害人,我已经被害得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工作,差点失去生命,因为我不想活了。这半个月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由一个被同情者急转直下,变成了一个人人都讨厌的人,再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那怕来问问我,胡土根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没有,倒是有人来到我家当面羞辱我。就没有人来问问我的心在想什么,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孤单的滋味儿,好像站到了死亡的边缘。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我真的可以死了,只是想到了儿子,我的儿子淘淘,我勉强自己活下来。我突然非常羡慕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我失去记忆,即使我有无法理解的忧愁,但我真的慢慢在快乐起来,我宁愿重回精神病院,也真的回去了。可是,今天我为什么又愿意站在这里说出真相呢?因为我知道,回避并不会使问题消失,那本帐既然一直在那里,那我就应该回来,把那本帐算一算。算完这本帐,也许我该做的事真的做完了。

  我十六岁那年认识李寂,那时我真年轻,以至于我十九岁就迫不及待地和他结了婚,因为我们已经相恋了三年,那时我因为达不到结婚年龄,只好虚报了一岁。因为我是那么爱他,当时他二十四岁,刚读完政治学院的研究生。他长得并不高,但很清秀,眼睛总是透出一种坚定的深邃的目光,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我们认识于一次同学加朋友的聚会,他的一个同学是我的同学的哥哥,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只有他没有。大家瞎闹,谈论如何渡过这一生,大家都故作惊人之语,我的同学的哥哥说,渡呗,就是过河的意思,用完这个时间就算了。说白了就是混的意思。可是轮到李寂时,他说出了让大家尴尬的话,他说,这样很无聊,我的人生不会是渡过的,如果我的人生是要想办法把时间花完,那我何必费这个劲儿,现在我自杀就好了。我的人生一定是有来由的,否则我很难理解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有使命的,我不瞎混,我要搞清楚我来这一遭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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