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只是学院的一名教师。
他的话把我吸引住了,因为他跟谁都不一样。后来我跟他好了之后,我问他,那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弄清楚了吗?李寂说,治国平天下。他说,我相信我之所以有了现在的思想,有了才能,是为了贡献社会的。我很诧异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听上去有些矫情,可是我看他的表情,知道对他来说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这不是他为了追女孩而出的高言大志,他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李寂当上了市长的秘书,他对我说,市长是个清官,是个好人,他的想法跟我一样,市长对我说,有理想的官是政治家,没有理想的官只是政客,创立一个理想目标的往往是个政治家,可是最后掌握实权的却总是政客,你记住,我们两样都要,我们要当政治家,也要掌握实权。市长的话对我是个警醒。我为能当他的秘书感到很荣耀。李寂说的是现在已经调走的当时的市长林恩超。
李寂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为着林恩超说的那个目标。李寂用他的这种品质吸引我,但我却付出了代价,我不但很少见到他,因为李寂忙得很,经常跟着市长下乡,他有一次还对我说,我知道你很寂寞,很想生个孩子,但我现在事情太多,我不想到时候负不起这个责任,既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我的工作。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才有时间生孩子?是不是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天?他笑了,刮我的鼻子,说,是啊,是啊,你就等着吧。
林市长离开樟坂前,李寂升任市府秘书长,更忙得没有着家的时候,他的迎来送往的工作增加了许多,他对这些没有意义的工作深恶痛绝,那段日子是他感到很痛苦的时候。直到他当上了副市长之后,心情才逐渐好转。李寂以高票当选樟坂市副市长那天,他回到家和我喝了很多酒,他从来没有喝这么多酒,好像有些醉了,可是他说我没有醉,我是高兴,因为我可以做事了。我说,你是不是可以当个掌握实权的政治家了。他突然看着我,对我说,冷薇,你听着,我一定要做个清官,有人说无官不贪,我就让他们看看,有理想的人没有死绝,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冷薇,可能你要为此忍受贫穷,这是我们结婚时说好了的,你可不能反悔,因为我们可能会比较穷。我没吱声。他说,你是不是反悔了?我做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你也在这里面。我说,我们又没有孩子,光我们两个,不至于饿死吧。他说,嗨。接着说,我有力量改变中国。我被他的话吓到,这话太大了,不知他为何说这话。
二十七.说出他的一切(2)
可是李寂只当了一年的副市长,就精疲力竭了。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他很少回家,回家也没有好脸色,一会儿抱怨上头无法理解他的用意,一会儿抱怨下面执行不力。有一次他半夜突然回家,一回到家就大骂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在骂市长。市长搞了一个叫“樟坂经验”的东西,这个经验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在当时全国的工业都出现了不程度的亏损,全社会都在呼吁加大国有企业改革力度的大环境下,樟坂市属预算内国有工业企业居然“连续五年无亏损”。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副市长的李寂数次阻止这样的新闻出笼无效,“樟坂经验”终于被当作先进经验到处传播。李寂对我说,说谎,说谎!我让他冷静些,可是他说他无法冷静,因为这是个弥天大谎。
李寂对我说,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你知道什么是樟坂经验?就是移花接木的经验!一钱不值的障眼法!樟坂没有亏损的企业吗?放屁!是优势企业把它们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你听得懂吗?这五年的所谓的无亏损实际上就是政府行为,只是财务报表上的无亏损,不是实实在在效益提高的发展,搞什么鬼嘛!把几个亏损企业合并到一个盈利企业里,只要财务盈亏相抵,就叫“无亏损”,搞鬼嘛,放屁嘛!我今天晚上就当面问市长,是不是全国的企业都只有一张财务报表,或者把全国的亏损企业都合并到盈利企业里,就可以叫全国无亏损?他没话说,我是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市长,到时候神话破产了,屎盆子不是又要扣到我的头上?我让李寂消消气,跟领导再沟通沟通,他说,没办法了,就这样了,架吵了,脸也撕破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说,可是,你总不能这样撂挑子啊,你不是要掌握实权,造福人民,当个政治家吗?李寂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冷薇,我有些累了。
“樟坂经验”事件是一个导火索,预示着他不妙的未来。李寂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幼稚的阶段,他早就不再以一个书生的方式介入政治,这是林恩超教他的,要以别人习惯的能接受的方式达到高尚的目的,所以李寂虽然厌恶官场客套,但还是忍耐着,以保持和这个结构的一致性。他能忍受当秘书长时的迎来送往,但终于无法忍受所谓的“樟坂经验”,因为这正是他要着力实现自己目标的地方,他大力推进企业改制到了节骨眼上时,市长却抛出了“樟坂经验”要他兜着,这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从这个事件之后,李寂好像信心被打掉一大半,成天黑着脸,对我抱怨不已,一回到家就抱怨,我都听烦了,我说,你这么难受就辞职得了。他低着头说,我打了电话给林恩超,他让我克制,配合工作。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站出来,用事实说话,让他们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有利益在里面,有机会我要揪出几个贪官来。我对他说,你算了吧,这么难搞,真的不如回去当教师。他说,不,我不但不回去当老师,我还要做到市长,我说话无力就是因为权力受限,老林说得对,实权很重要,看谁掌握,看怎么用。我可以憋屈自己,我在选举中分数一向很高,我有信心在下届选举中当选。我是老副市长了,好意思不给我吗?
李寂开始得罪越来越多的人。我们家的朋友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市里开会居然会“遗漏”通知他到会。但李寂都不在意。但真正的打击终于来临:在新一届的市长选举中,评分最高的李寂失败了,他没有如意升迁,而是继续做他的副市长。李寂真的被打晕了,那天他回到家对我说,结束了。我知道他说什么。我劝他说,你要有信心,你不是还当着副市长吗?他突然说了一句他从来没说过的粗话:副市长管个屁用!
从那天开始,我感觉到我丈夫发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他不再怨天忧人了,但也不再慷慨激昂了,他变得沉默。每天他照常上班。但我不再听到他指责任何一个官员。我以为他是变宽容了,但是我错了。不是他变宽容了,而是发生了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冷薇,我们要个孩子吧。我说,你不是很忙吗?他说,忙也不能不生孩子啊。我说,我们也没钱养孩子呢,别人养孩子要把孩子送出国留学的,要花很多钱。李寂没吱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这事过了一个月,我在他的一份文件夹里发现了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存折,里面存着二十万元。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外面搞女人。我不动声色,晚上他下班回家,我就掏出那张存折问他怎么回事?李寂说,其实我早该告诉你,这是西坑煤矿给我的钱。我一听就沉默了,好久后我才说,你不是不拿这种钱的吗?李寂说,是啊,但是我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其实我已经拒绝过好多次了,他们把钱放在一条烟里面,我在抽屉里放了一个星期还是还给了他们。我说,那这次你为什么收下了呢?李寂叹了口气,说,冷薇,我失败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失败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事业失败还是人格失败了。我说,你会坐牢的。他说,这倒不一定,贪的人太多了,是结构性腐败。我说,你这样做,让我很吃惊。李寂说,我已经没办法了,我没有权力,所以做不了任何事,我还是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副市长,可是连一个“樟坂经验”都阻止不了,我还有什么用?不如拿钱好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没有这个本事,我也有家庭,我也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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