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到诗与命运,他在七岁时随父亲登西岳华山时所作的那首诗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谶语——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过他的声望,其他的“山”们,也就是同时期的大臣们,都没法超越他的锋芒;可是只有他当“举头”,与皇帝(红日)亲近时,才能风光得意,一旦倔qiáng顽固,那么就只是白云野鹤,晚景凄凉了。
寇准死的时候一定是毫无牵挂,心神安宁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敌,也都在可有可无之间。其中就包括陷他于死地的丁谓。
丁谓被贬往崖州的时候,是路过雷州的。寇准送给了他一只蒸羊,丁谓顿时百感jiāo集,提出要和他谈谈。在丁谓看来,寇准一定会答应的,想想看当年在朝堂之上争天下第一人的权柄,今天却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沦落人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可寇准却拒绝了。他用行动告诉丁谓,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并不代表和你有什么相逢一笑。当天两人不见面,就此永别,寇准对这位前下属、前政敌的最后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约束住,关上大门,直到丁谓走远,才放他们出来。
每个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谓都在若有所思,这还是当年的寇准吗?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眦必报的劲头都耗光了?答案是错!
在寇准的耳边响起了20年前圣相李沆对他说的话,谶语又应验了——当年寇准极力推荐丁谓,李沆反对,说观其为人,能让他位居人上吗?
寇准锐气正盛,立即反问,以丁谓之才,能始终让他位居人下吗?
李沆就再不劝了,只是微笑着说——他、日、后、悔,当、思、我、言。
但李沆还是小瞧了寇准,你说中了,看得真准,可我寇准却没有什么后悔,那只羊就是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态度。官场一游,彼此尽兴,来去明白,要让你小丁知道,我们之间摆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无恩也无怨,为什么要谈?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历史可以证明,寇准真的是心无牵挂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死亡,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远隔千山万重,寇准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阳老家,给他取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他的通天犀角带,宋朝举国只有两条。
路途遥遥,寇准一直在等待,终于犀角带来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向北面的皇帝与祖先跪拜,之后急令左右为他铺设卧榻,他躺了上去,安然闭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个传奇结束了,但却难以盖棺定论。说他什么呢?最简单也最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顿。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无价珍宝,以及在和平时期的朝廷毒药,一个偏执而狂傲的人。理论依据就是他在澶渊之盟后,与皇帝、与同僚都势同水火,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也就谈不到对国家的其他贡献。
很多人就此说,寇准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qíng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点,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所谓皇帝与大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为什么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恒脱离了辽国和党项的噩梦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神智不全的痴汉,剩下的王钦若、曹利用、丁谓,甚至王旦,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能扭转当时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发展轨道,把皇帝的晕头行为扳回来的正臣、直臣。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发披缁入殓”,那是忏悔,是愧疚,是对自己深深的鄙视,他们缺少的就是寇准的桀骜刚烈。
可以说,寇准的不合作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的责任心,爱国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变这一切。于是才有了后来要另立太子为皇帝,废皇后,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好让宋朝焕发生机的举动。
但是寇准终究还是太过豪放了,正史对他的评价也没有错——“臣不密则失其身”,搞yīn谋政变却走漏了消息,那么失败就没话好说了。可是正史里也没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谋反,是jian臣,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哀痛。他本应有更大的作为。
寇准死了,余波未尽。难道要把他就地埋在雷州吗?自古曰“入土为安”、“落叶归根”,难道寇准连一个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是有,经过寇准的夫人,前宋皇后的妹妹亲自回开封进皇宫请求,刘太后开恩了,宋朝拨出专款搬运寇准的灵柩北还。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专款的数额经过jīng确计算,只够到达……洛阳。
堂堂大宋朝,号称当时东亚最富,甚至实际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国度,给前宰相的最后一次旅差费居然缩了水。这真是搞笑,但事qíng就这么发生了,变成了史实。
翻开地图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临近huáng河时,就是开封,要再往左,拐个小弯才是洛阳。这就是问题所在,运费怎么会不够呢?如果论直线距离的话,到开封和到洛阳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开封更近,至少它们都在河南省内。于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刘娥的决心——无论生死,寇准都别想再进开封城!
这也是给整个大宋官场的一个警告,在发配了活的丁谓之后,连死人也不放过。她如愿了,官场的反应非常乖,寇准就在洛阳下葬,这咫尺距离,运费的差价估计连寇准生前的一场夜宴的花费都不到,可就是没人敢掏这个钱。
而且事qíng还没完,寇准的谥号也下来了,叫“忠愍”。查一下谥法,忠,危身奉上曰忠。这很好,也很贴切,寇准从来没有顾忌过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国以忠。但是“愍”呢?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傦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对比一下冯拯的“文懿”,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温柔圣善曰懿。高下对比,一目了然,所以后代称呼寇准时从来不叫什么“忠愍”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莱公”。
莱,是莱国公,那是他生前的封号。
寇准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次闪现在历史长河中,那是在11年之后,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复了他的太子太傅衔,赠中书令,复莱国公,可“忠愍”的谥号不变。
回到这时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准被开封城拒之门外,可另一个人却再次活着走了进去,重新gān起了老本行——帝国宰相。让人羡慕?还是让人嫉妒?都不会,这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刘娥的另一面,除了惊人的冷酷之外,她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把什么人挤gān榨尽,并且还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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