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些文学闲职的年轻人,共同的特点是学问好、才学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举国科考制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追求分数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诗词文章。比如,欧阳修,他进开封城没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这个小圈子,与他在文艺复兴之都——大宋西京洛阳钱氏沙龙里的显赫声名有关。
于是乎,这些了不起的年轻人们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风雅之文,忧天下万众之事,日子过得既轻松又神圣,直到他们的带头大哥范仲淹与黑恶势力jiāo上了火。他们再也坐不住了,之后才有吕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荐引朋党。”
朋党,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啊,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这两个字,往远里说,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给毁了;往近里说,你们把范仲淹直接废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孔、孟诸贤的圣人语录里并没有“祖宗家法”等内容,他们不该懂的什么都懂,而该懂的,却都不屑一顾。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无罪,但更有“异论相搅”。这一条不懂的话,就永远没有办法明白宋朝的官家们思维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样运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就一直郁闷地生存、抗争、理想、破灭、继续抗争……直到沧桑到死。就像他们这时刚开始,就莫名其妙地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无论范仲淹怎样答辩、追问,吕夷简的12字箴言威力无穷,皇帝的处罚颁布——剥夺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职,罢免其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在当年的五月九日,被贬到饶州去做地方官。
……这就是失败了?我居然失败了?范仲淹悲愤jiāo集,可是前思后想,却不允许自己去触摸最根本的那句话:“该死的,难道说皇帝也疯了吗?!”这句话被他紧紧地扼杀在潜意识里,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来源,都建立在对皇帝的彻底忠诚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么会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错的人,会是谁?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张望,他要找出那个关键所在,就算是输了,也要再尽最后一次力。但他的朋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已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声名显赫的年轻人在皇帝认可的“荐引朋党”的罪名下主动站了出来,我们就是范仲淹的朋党,他是个贤人君子,与他为朋,幸也!
看着是很失礼、很违法,甚至可以说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为我们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让朝里的jian邪,对,就是首相吕夷简,要让他看到,没有谁能一手遮天,压制所有的正义之声!
多么的正义啊,那么多的热血,一时之间万众瞩目,群qíng激昂,就算没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们吓出了一身汗。请注意,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在这样的大场面里,欧阳修仍然是最为独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实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测。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吕夷简的时候,他突然间转身往旁边冲,抓住了一个毫不相gān的人,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让所有人都记住,这是他的独门武功,招牌动作!
每当他不慡的时候,御史台、知谏院的兄台们就要小心,他指不定会抓住谁的脖子,来回狠抽大耳光。这回中招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欧阳修写了封私人信件过去,大骂他身为谏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个位置,居然眼看着吕夷简这个大jian邪在朝廷里横行霸道,却闷声不响。试问你还是个读书人吗?
每天还觍着脸出入朝堂,与士大夫为伍,真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
高若讷懵了,紧跟着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刚刚结束的倒阎文应事件中,他就是带头提起弹劾的人。那是多么的勇敢,刚过去没到三个月,正回味无穷呢,突然就变成个胆小鬼、无耻人了?毛头小子欧阳修,你才多大,见过多少牛人,办过多少牛事,居然敢这样说我?!
但愤怒归愤怒,高若讷是个知法守法的人。他没有写信回骂。嗯,聪明,个人认为他骂不过欧阳修。而是把欧阳大才子的原信上jiāo,请皇帝亲自过目。
您看一下吧,有这么当官的吗?您的馆阁重地还能留着这样的人吗?于是欧阳修的大名脱颖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们的特殊关注,大家都想想,他这么杰出,我们怎样对待他?
以上种种,虽然热闹,但都不是这时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钻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儿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涂,一定得把这件事是怎么失败的整清楚!于是他想来想去,目光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没能扳倒吕夷简,这个人的gān系也很大,可以说此人是当时宋朝唯一能对抗吕夷简的人,无论是资历、威信、名位还是在皇帝眼中的分量,都只在吕夷简之上,如果他能及时动手相助,吕夷简早就卷铺盖回家了。但让人愤怒的是,这人从始至终袖手旁观,根本无动于衷。
当罪恶出现时,助纣为nüè是错的,漠然视之同时也是错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当作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本着这个原则,范仲淹确定了这个人,并且直接找上门去。他要当面质问,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边,你为什么不帮我?
就是这时,他问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宋史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闷悲愤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才问出去的。痛心疾首,追问到底,他的临界点到了。这句话,和对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欧阳修、韩琦等同辈,甚至远远超过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成为宋朝三百余年间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伟大的蜕变,终于开始了。
“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为宰相,理所应当弘扬士大夫之中的正气,可您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您的盛德,在这方面有重大缺陷!
没错,这个能压制吕夷简的人就是王曾。以他当年对抗丁谓,制约刘娥的声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资历,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吕夷简都无法望其项背,如果他适时出手,吕夷简绝对没法举重若轻地胜出。至少王曾说话,他得一条条地回答,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吕夷简就完蛋了,《百官图》上都是实据,根本就没法狡辩!但可恶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边看笑话,从始至终不吭声。那好吧,我今登门拜访,请问您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金口难开?!
这一次,他如愿了,王曾静静地凝视他,轻轻地说——“夫执政者,恩yù归己,怨使谁归?”
又是12个字,范仲淹一听,立即就呆住了。从字面上看,完全是答非所问,并没有回答王曾为什么要静观其败,无动于衷,可里面的含义却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个聪明人,并且是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聪明人。
从字面上讲,应该这样翻译——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想让天下之恩惠皆归于己,那么相应的怨恨之qíng想推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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