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深一层含义,却应该这样解读——手握国家权柄的人,如果只想让大家说他的好,不让大家说他的坏,是可能的吗?
这是在说,吕夷简一定是坏人吗?他做的都是坏事吗?试问当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没人讨厌!一语惊醒梦中人,范仲淹猛然自省,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吗?一些最基本的,平时绝不怀疑的原则观念在他的心里升出了问号。
是做圣人,还是做事?是想建设,还是在破坏?回想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确又治水、又救灾,做了很多的实事、善事,可是只要一进入京城,就立即投入了破坏之中。比如说,他按着这样非黑即白的观念继续做下去,扳倒了吕夷简之后还要再做什么?再去扳倒谁?一生就只是在打压、攻击、谩骂中过日子吗?
谁做事,就在边儿上铆足了劲等着挑错,这样的人,就是君子吗?观念的改变,带来思维上的飞越。范仲淹再不用王曾解释什么,就想到了王曾不出手的更深一层的含意。
比如说,王曾出手了,那就是大宋朝的首、次两相之间的对抗,以前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只要出现这样的局面,无论对错,都是同时下台的结果。那样是解恨了,可国家谁去管?民生谁去管?大宋朝堂从上到下,打成一锅粥,这就是你范仲淹的盼望?
宰执之臣,雍容大度,必须从全方位考虑事qíng,黑、白之外,还有千万种色彩,要走那条对国家、对朝局最有利的那条路。
所以王曾选择了沉默,至于说什么君子、小人、jian邪,见鬼去吧,没有这些珍稀动物,不分得这样清,赵匡胤也把宋朝的天下打下来了,赵光义也活得很快活。
当天范仲淹心神恍惚地离开了王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可不知该怎么去走。但走,是一定的了,他必须离开京城去饶州。临行前,十里长亭仍旧有人来送他,那是携酒而来的王质,他举杯致意——“范君此行,尤为光耀!”
至此已经是三光了,从“极为”到“愈为”,再到现在的“尤为”,他的品德与意志逐年叠加,不断上升,已经成为君子道德人士们的一面旗帜。可是光yīn似箭,范仲淹已经46岁了!一生至此,老之将至,成就何在?难道就只是一些虚幻的,于国于民都没什么用的圣贤光环吗?!
范仲淹凄然苦笑,再没有上两次的热血激昂——仲淹至此已经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请准备一只羊,就当是我的祭品吧。说完上路,把多年以来的追求和京城都抛在脑后,他眼前的路,变得宽广光明,从今而始,忘身许国,要做实事!
范仲淹走了,在他身后的京城里还有一些事qíng要jiāo代,由他引起的第一次朋党gān政风波还没有收尾。不光是欧阳修等人宁死不屈,发贬到远边地区去当官都一点不在乎,就连京城之外也出了问题。西京洛阳方面的推官蔡襄写了一首诗,题名《四贤一不肖》,四贤就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四位大君子,那位不肖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蔡襄此人文才极高,这首诗迅速从西京波及到东京,又向东京辐she全国,最后竟然连百年好合的友邦辽国也被惊动了。
当时正好有位辽国的使者进京,该仁兄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追星族?羡慕宋朝的风气文化?还是说看出这里的乐子,回国张扬一下?他花重金请人抄写了这首诗,回到幽州之后,就贴到了城门上,让所有胡汉居民观看——大宋朝里好热闹,文化太昌盛,连骂架都可以写成诗!
大宰相吕夷简的愤怒也终于表露了出来,他授意自己的亲信,御史台里的侍御史韩渎出面,奏请皇帝在朝堂之上树立一张榜,那就是有名的“朋党榜”,范仲淹的成分变复杂,一边是伟大的君子,一边是结党的小人,以他为典型,从此严禁结党营私,组建非法小集团。尤其是qiáng调一点,绝不允许百官越职言事。
你们该是gān嘛的,就只能去gān什么,职务之外,不许乱cao心!
至此总结一下,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的奋斗应该说也有了些成果,最重要的就是让范仲淹的心灵得到了升华,他的成熟,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宋朝之幸,更是宋朝子民之幸。但这样轰轰烈烈的君子整风运动,如果站得稍微高一些,目光飘过宋朝的边境,就会发现它们分文不值。异族人已经野心膨胀,磨刀霍霍,快到生死存亡的兴衰关头了,还玩这些假招子有什么用?
虎láng屯于陛下,尚谈因果,愚不可及!
李元昊的运气
西北边疆剧烈动dàng,吐蕃与党项两族浴血厮杀,在争夺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战争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huáng金机会,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将击溃河湟吐蕃部百万之众,一举奠定党项人的千秋伟业。
因为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自从唐末就开始不断地分裂、动乱、叛变,直到四分五裂之后仍然恶习难改,区区一个河湟部,在12年之间,就连续发生了两次政变。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圣元年时,那时拥立唃厮啰当上吐蕃赞普的那个叫李立遵的和尚终于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玮痛打之后,实力大损,但野心仍然不灭,其结果就是被河湟部抛弃,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迁往邈川,在那里建立了新的王城。问题不仅没因此解决,反而加深了。
邈川是另一个吐蕃qiáng人宰相温逋奇的老家。这对唃厮啰来说是才脱虎口又进láng群,有名无实的赞普生活还在继续,危机也在继续。
危机爆发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温逋奇突然发动政变,他把唃厮啰少得可怜的班底人员一网打尽,并且把赞普本人也关进了一座地牢里,可以说集突然xing、狠毒xing于一体,并且这都发生在他盘踞多年的老根据地里,应该说天衣无fèng,必将成功。
这就是李元昊所发现的huáng金机会,国王和宰相的火并,那是千载难逢,要是再不砍过去趁火打劫,他就不是李继迁的孙子了。他立即派大将苏奴儿率25000名骑兵昼夜兼程杀进吐蕃,务必要长驱直入,闪电进攻,毕其于一役,把河湟吐蕃给灭了!
想得很美,可是在头一道关口,吐蕃名城猫牛城(今青海西宁东北部,亦名牦牛城)前,苏奴儿竟然全军覆没,连主将本人都没逃出来!
消息传来,李元昊又惊又怒,他搞不懂是哪儿出了错,但是yù望战胜一切,他亲自出马,率重兵亲征。少年时就曾灭国拓土,他不信这时灭不了一个动乱中的吐蕃。
可是历史证明,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这也难怪他,根基浅薄是党项人的通病,bào发户通常都不理解世家大族的那些古怪又奇妙的老规矩。
说党项,李继迁是个被动的反抗者,他面对着bào力和qiáng权,只能依靠bào力和狡诈;看李德明,一个貌似忠厚,实则凶狠的二世祖,身处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为了生存和利益,他根本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信义和道德;而李元昊是个变本加厉型的升级版李继迁,从出生到死亡,一贯唯力是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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