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大家这样想,历代的史学大家们也这样下了结论。他们说以章惇为首的新党搞复辟、搞清算,让宋朝在元祐更化事件之后雪上加霜,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到底怎么样呢,我们有自己的眼睛,可以很轻松地得出正确的结论。
讨论这一点,有件事是宋史里重要的论据。几乎每朝每代的宋史宗师们都要把它提出来议论一番,证明章惇他们是多么的过分。
我们先看下事qíng经过。
章惇进京前是杭州的dòng霄宫提举,从江南赶赴开封时路过湖州(今浙江吴兴)、越州(今绍兴),在这两州之间,有一位名士等着他。
江南陈瓘。
陈名士是位德艺双馨的人,他走正统路线,考中了进士,当官之后主动放弃了待遇优厚的职田,到穷困地区工作。之后更上一层楼,觉得当官本身就是污秽的,为了心灵的纯洁,他gān脆辞职回了家。
圣洁到这种地步,没法不让人佩服。这样的人在江边站着专程等候,章惇也只好请他上船。
陈瓘是有所为而来的,作为一个名士,他有着崇高的追求。个人的名利是可以放弃的,天下的公益是必须维护的。他来就是为了指点章惇这次当首相,要怎样办公。
章惇没发火,请他畅所yù言。
陈瓘指着所坐的这条船,说章相公,天下的形势就像这条船啊。船行水面,如果一边偏重,船体侧倾,这条船能开走吗?
章惇静听。
陈瓘讲,很显然不能。而把左边的东西挪到了右边,就是造成侧倾的原因。
章惇沉默。
陈瓘也沉默。他的话非常清楚,他是以船的左右侧来比喻朝廷里的新、旧两党,左重则左倾,右重则右倾,两者只有各安其位,互不gān涉,宋朝这条船才能开得平稳。
以章惇之才,完全听得懂,可他沉默,就是不表态。一般来说,高人jiāo谈语不及三,多大的事儿都讲究点到即止。现在章惇不入戏,陈瓘就该告辞走人才对。可是事关重大,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下说。
陈瓘主动问,现在章相进京主执天下大事,不知您先要做哪些事、后做哪些事呢?
章惇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答。他说,司马光是个巨大的jian邪,揭露他、批判他、扭转他造成的损失是最重要的,必须最先做这件事。
陈瓘一听,五内俱焚,他大叫了一声:章相公,你错了!(相公误矣!)
章惇没打断他,让他说完。
陈瓘说,章相你错了,你这正是把左边的东西往右边搬,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造成了船体偏重,早晚要翻。你真要这样做了,天下人都要失望。
听到这里,章惇终于大怒,他声色俱厉地质问:司马光放着合法皇帝不辅佐,却去投靠后党。他独断独行背叛先皇,肆意废除前朝成法。误国欺君到了这地步,他不是jian邪是什么?!
这样的质问只要稍微清楚往事,都会无言以对。因为章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可是不要急,在某些高人的嘴里,什么事都有新解释。
陈瓘很平静,他说:关于司马光的事,如果你不懂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出发点,而去怀疑他的行为的话,那么他或许真的有罪(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可是你把他定为jian邪,把他做的事都颠覆过来,那么你祸害国家的程度,比他还要严重。
接下来是重点,陈瓘给出了他的解决办法。他认为,在当时阶段,只有取消朋党,不偏不倚,保持船体的中正平和,才是唯一的执政之道。
章惇听后大感惊奇,思考很久,表示有道理。他保证回京之后,要把元祐时期的政治也兼收并取一部分,当然更不会大面积地搞清算活动了。最后为了表示敬佩和感谢,他留陈瓘吃了顿饭。
陈瓘下船走了,事qíng还没结束,历代的史书总要提到章惇之后的表现。他回到京城之后把答应过的事扔到一边,对旧党赶尽杀绝,实在是既无信又凶残,是个反复无常型的bào徒加小人!
好了,事qíng的经过都介绍过了,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一下。
陈瓘说得有道理吗?看似有理,中国人一直不是“左倾”就是“右倾”,搞来搞去折腾几千年了。每一次都血ròu横飞、自nüè自残,实在是让人怀疑,这个民族的qíng绪内核到底怎么了?
所以,左右平衡最正确。
那么陈瓘就是对的了?见鬼,谁给他的权力,把新党归为“左倾”、旧党归为“右倾”的?谁说两个对立的团体必须是左右对称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旧党是左或者右,而新党是船中央?!
船是国家,利国利民整顿官场打击豪qiáng,谁做了对国家有利的,谁就站在了国家的中央。新党过往的行为,足以证明这一点。
所以,陈瓘这个所谓的平衡真理,根本谬不可言。
第二,他为司马光开脱的理由实在可笑。“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见了活鬼!纵观人类这几千年的历史,有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定下的法律里规定过,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没有主动犯罪,就不需要处罚的条文?
犯了罪,造成的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损失,拿一句没有主观意愿就想彻底开脱?拜托脑残无耻也要有个界限。
第三点是最无厘头的,之所以我要着重地提出来,是发现它历久弥新,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21世纪都有市场,实在没法不重视它。
陈瓘说,不能颠覆司马光的作为,不然章惇犯的罪会比司马光更大,因为国家被再次折腾了。这个理论真让人抓狂。
和电影《英雄》里的理论多像啊,之所以不刺杀秦始皇,是因为“天下”。杀了始皇天下更加大乱,所以虽然嬴政残bào,也比大乱好,就让他去统一吧。
抛开屈rǔ谈实际,秦国以残bào得国,得国之后会变仁慈?它会变本加厉,bī着人民去推翻它。那时民众所受的苦,比当时与嬴政死战更大。
与此同理,依着陈瓘宋朝从此不折腾,哪怕司马光犯罪做错也忍着,像元祐九年间那样对外怯懦、对内凶残,国库空虚、百姓被富豪剥削等缺陷都不去理会,好日子就降临了?
脑子没被门挤过的,都知道后果是安乐死吧。
第四点是附议,一个与事实无关、与诚实有关的细节。在前面的事件记叙中,陈瓘忧国忧民大展爱心,章惇被折服了,他连佩服加请吃,表现得很学生。
保证回京后会按陈瓘说的办。
这是真实的吗?陈瓘的这番说辞与熙宁年间新党人吕惠卿、章惇与司马光等人的论战相比,是多么的浅薄。当年吕、章等人只是初入中枢的新进人才,都能与宗师级的司马光匹敌争论不休,这时过去了近20年,章惇的人生经历心灵厚度变得更加沉淀,居然会被这种不伦不类的小比喻折服?
奇哉怪也。
其实这是《宋史》里常见的卑鄙手段,目的无外乎是糟蹋改革派的人格。例子很多,比如在《宋史·吕惠卿列传》里,记载着王安石晚年回首往事,痛恨吕惠卿窝里反,搞垮了改革集团。郁闷难当,他往往书写“福建仔”三字,流露自己的懊悔心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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